第9章 如玉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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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是师兄。他是个疯子。这个疯子教会了我很多本事,我开始用所学到的一切去害人,对我来说,这世间无不可杀之人,甚至包括我自己。

可是为什么——

为什么这一次,我要去抢宫七的杯子?是因为他那句“我终于等到你了”?还是那句“你要多笑笑”?再或者,是“我不想和你分离”?那些话都那么美丽,那么那么美丽,但是,我却不应该忘记,它们都有一个主语——阿荇。

那些话,都不是对我说的,而是对阿荇说的。可是,我却为了那些不是对我说的话,放弃了我的生平。真……讽刺。

我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宫七来到祭祖堂,里面供奉了宫家历代祖宗的牌位,一眼看过去,共有上千个之多。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?

宫七将第三排第二个的牌位按倒,只听格格声响,前方的架子移开,露出后面的一扇暗门。宫七拉着我走进去,里面是狭窄的阴暗的台阶,盘旋着往下延伸,而台阶的尽头,是一道石门。他推开石门,里面豁然明亮。

那是一间极大的冰窖,堆放着上百块巨大的冰,而在那些冰中间,有一具水晶棺,里面平躺着一个人。

“是谁?”

宫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,缓缓道:“你为什么不走过去看一看?”

冥冥中有个声音叫我不要过去,可是双脚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,一步步朝它靠近。棺中之人乌黑的发,素白的肌肤,纤细的身躯和平静的面容,就那样一点点地呈现在了眼前。

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肤我的发……但她不是我,她是……朱荇。

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,原来在这里……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缓慢、平静的接近死亡般的声音,如此发问。

“我对自己说,如果你哪天肯放弃计划,为我心软,我就带你来这里,让你看看她。”宫七的声音比我更平静。

我转过身凝视着那个被所有人传诵为“温柔痴情”的男人,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:“你……你原来一早就知道了……”

朱荇在这里,世上不会有两个朱荇,所以,从一开始,他就知道,我是假的了。可他不说,居然陪我做戏,那些深情的凝视,那些温柔的关怀,那些宠溺的笑容……假的!通通都是假的!而我竟然为那样的假象所蒙蔽,放弃了我的一切!

“你都知道些什么?”

“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杀手,收了江家的银子来杀我,跟你一起来的,还有排名第十的金枝。”

“只有这些吗?”也许是真相来得太快,我反而开始变得冷静,又也许只不过是我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,因为,赌博本来就是不能赢,就会输。于是我朝他笑,和朱荇完全不一样的笑,我扬起眉梢轻眯双眼,笑得轻浮、嘲讽又妖娆,“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,那么也完全清楚了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喽?我曾在一夜间屠杀了云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条人命。”

“那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你。他们连同你母亲,一起抛弃了你。”

云州,成家,成玉莲,我的生母,因和马夫偷尝禁果而生下我,被族人知晓后,连夜将我装进马桶丢到城外溺死。十四年后,我远远地站在成家门外,看见她丰容盛饰地领着女儿外出进香,那个女孩儿穿着绣着卷心莲的红裙子,蹦蹦跳跳,满脸笑容。

那一夜我在水井里投了毒。第二天,云州再没有成氏一族。

我继续笑,继续道:“我曾在一个人身上划了两千七百四十六刀,然后涂上蜂蜜,让他被虫蚁啃噬而死。”

“那是因为他收养了你两千七百四十六日,而收养你的那九年里,他每天都在虐待你。”

“我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扒光,关在猪笼里让她去游街。”

“那个女人曾逼十岁都不到的你去接客。”

我停下笑,瞪着他,声音发抖: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
他明眸流转间,似有叹息:“我还知道你今年十七岁,你不叫朱荇,你叫阿碧。”

阿碧……没错,我不叫朱荇,我叫阿碧,贱女阿碧,被母亲遗弃,被收养者觊觎,被人犯拐卖,被主人打骂,被师兄下毒,现在,还在被师父利用……这才是我的人生。我不是那个幸运的盲女朱荇,虽然她也出身风尘,但白玉无瑕,虽然她双目失明,但得遇良人。也许,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于她已经死了,而我还活着。可是谁又能说,我这样的活着,就一定比死更好?

“朱荇是怎么死的?”

“七年前,新婚之夜,我在外陪客,宫中秘密来人,赐了她一杯毒酒。”

“是你姐姐做的?”

宫七眼中起了些许迷离:“当时不知,为了引出幕后主使,我故意声称她失踪不见,四处寻找。”

好计,那人本以为一杯毒酒就万事了结,但如此一来,他会真以为朱荇怕死逃了,必将派人追杀。只要对方有所行动,就能顺藤摸瓜,查到元凶。

“那么,你找出来了吗?”

“查到了。”他眼神闪烁。

“是……”我听出了画外音,“江家?”

“他们也知道自己行迹可能败露,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买凶杀我。”

“所以,从一开始,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。”我忍不住苦笑,深吸口气,直直地看着他道,“最后一个问题——你想怎么处置我?”

他回视了我很长一段时间,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恍惚的表情,轻轻道:“我说过,在此过程里,只要你放弃杀我,我就带你来这里,把一切都告诉你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没有了。”

我的身体一下子绷紧,然后又颓然松开,凄凉一笑道:“原来如此,你是想让我永远地在这里与朱荇相伴么?我明白了……”我扭开镯子,里面的最后一格里,装着我用来杀死师兄的那种毒药,只要一滴——一滴,就可以致人于死地。从一开始,我就是为自己准备的。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时,我会用它,结束自己这肮脏丑陋的一生。

母亲,我要去见你了。你抛弃了我,我杀死了你,我们扯平了。如果地府相遇,就好好相处吧。

我将镯子凑到唇边,眼看那滴毒药就要滑进我口中,一道白光突掠而至,当一声,我的手指被震开,镯子直飞出去,撞上墙壁,砰地炸开,碎裂成了千百片。

与此同时,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,入眸处,是宫七惊慌而震怒的脸。我与他相处四十七天,从不知道,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表情。

“为什么要救我?一切不都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么?”

“我所说的没有,并不是指结束,而是开始。”

“开始?”

“是的,开始。”他的力度转轻,改为揽住我的腰,一字一字道,“一切都没有变,三天后,是我们的大婚之日,而你,是我的妻子。”

我呆住,僵了半天,然后失笑:“你傻了吧?看清楚点,我不是朱荇,我是阿碧,杀手,要杀你的杀手耶。既然游戏已经揭穿,就没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。早点结束,于你于我都有好处。”

“你在害怕。”他轻轻道。

我心中一悸,却板起脸: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“你不想我死,所以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我继续喝那杯毒茶,你对我有情,你不敢承认,也不敢面对,所以企图以死逃避。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?”宫七脸上露出了悲伤之色,指着棺中的朱荇道,“她畏惧强权,不敢与我共同面对,所以选择怯懦的死亡,她从来不曾想过我的感受,不曾想我失去她会有多么痛苦……当我欢欢喜喜地穿着吉服走进洞房时,看见的却是原本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窍流血的模样!我做错了什么,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打击?”

我怔住了。

他上前一步,紧抓我手道:“她死了,但你还活着;她胆小懦弱,但你不是她,你不一样!你自信坚强,为什么不肯活下来?不许逃避!我不许你逃避!”

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,颤抖地摊开双手:“活下去……西君啊,你看看我,且看我这双手,沾满血腥,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?”

“所以,更应该活下去。”他将我的手合拢,包住,柔声道,“你以前做了很多错事,如果你感到后悔,那么今后就用做好事去弥补。你做一件坏事,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弥补。你才十七岁,错了十七年,以后还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来过,为何轻言死亡?”

我哽咽而几不能言:“我、我……我没能杀得了你,夜盟不会放过我的,而江家也不会放过你的,事情走到这一地步,后面已是无数个麻烦,我……”

“所以,你更应该活着,然后走下去,”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,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,“和我一起。将来的风风雨雨,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。别想一个人逃,别想再丢下我。”

“可我……”我终于说出最关键的所在,“我不是朱荇啊……”
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最后扬唇一笑:“我知道。从一开始,我就知道你是谁。”

冰窖中,水晶灯里灯光闪烁,映上他的脸庞,那是玉一般高洁的存在。

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救赎呢?根本不配啊,我不配,我不配!

我跌坐于地,捂住脸开始哭。他没再说话,只是在一旁坐下,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,将我拉入他怀中,轻轻拍抚。

那一日,我哭了很久很久,将毕生的委屈通通哭出。从此,再不留恋,再不流泪。

“你会弹《看朱成碧》的曲子,那么你知不知道,它的后半阕词是什么?”

“不知道。当年的阿荇,只唱前半曲。”

“那么,让我来告诉你后面的吧……”

“灯火阑残,月白影冷,消魂此处,原是旧时行路。鸳梦难醒酒难尽,岂望陌上云树?笑它英姿秀,鸥盟似旧,却忘归途。燕本多情子,穿帘入世,误生玉堂谢户。卿可有悔,瘦尽十宵花骨。留浮光变幻沧海,哀叹红颜无辜。一曲看朱成碧,年年季季,吾心良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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