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锁魂木(1 / 2)
第一章 | 锁魂木
一、是命?是缘?为了一把剑,从缥缈仙山堕入凡俗世间,历宣阗劫,尝一平安集
水影站在一条熙来攘往、人声喧哗的热闹街道上,茫然四顾。匆忙的人们从她身边走过,不时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,迟迟不肯移开,大多是男人的目光,惊艳、爱慕、暧昧,甚至猥亵,形形色色,在她身上打转徘徊。
水影烦躁气恼,又无可奈何,她逃不开那些灼灼的目光,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昆山剑仙,他们只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,惊世绝艳,纤尘不染,至于她腰间那把火红色的佩剑,只是被人认为是一种美丽的装饰品而已,谁也不信这纤柔文弱的女子真的会用这把剑。
水影无奈地面对尘世,满眼满耳都是喧嚣和欲望,每一张面孔都躁动不安,每一双眼睛都复杂难测。她想念从前清幽安宁的生活,想念坤灵澄澈如水的眸子,岁月从他眼里安静地滑过,轻轻一晃就是百年的光阴,却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,波澜不兴,无喜无悲,一切皆是自然。
来到尘世三个月有余了,她走过了很多路,遇见了很多事,但她所要经历的劫难却还未出现。麻烦倒有一些,却都是强盗毛贼之类,无须拔剑便可解决。这反让她觉得索然无味,甚至有些期盼宣阗之劫的到来。
人间一年,天上一日。三个月,对水影来说是漫长的时间,但在仙界的昆山,不过只是几个时辰。现在该是午时了,坤灵在做什么呢?是在天一阁修缮那些破损模糊的古书,还是在玉珠峰顶的茫茫云雾间吹箫?
水影想着,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,似乎又听到了清越缥缈的箫声。坤灵的箫吹得特别好,真的能引来凤凰,那些上界的神鸟伴着箫音清吟高歌,响彻九天。它们张开金色的羽翼,荡开凝重的云雾,那些散开的细小水滴在阳光的映照下,聚成一弯幻彩的虹桥,久久不散。凤凰就在虹桥上起舞,舞到急时,金色的凤凰和七彩的虹渐渐融为一体,有种炫目神迷的美丽。
“姑娘,这么大热的天,要不要喝碗凉茶解解暑气?”一个声音骤然响起,将水影唤回现实。她抬头,这才发现已经走出了那条喧哗吵闹的街,来到一条很荒僻的路上,路边设着个毛竹搭成的小茶棚,一位皓首银须的老者坐在茶棚里,正含笑招呼她。
阳光很炽烈,但水影却不在意,寒暑不侵是仙家最基本的修为。只是她不忍拂其美意,便进了茶棚,笑道:“老丈,来碗茶。”
老人从大铜壶里倒了碗凉茶递给她,打量着她纤尘不染的白衣和火红的佩剑,疑惑地问:“姑娘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?”
“我??从京城来,要到??”水影语塞,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,该到哪里去。怔了一会儿,她反问道:“请问老丈,若顺着这条路走,前面是什么地方?”
“前面?”老者突然悚然变色,“姑娘,前面可不敢去,前面没有路的,是一片吃人的流沙!”
“吃人的流沙?”水影笑了,“老丈,我刚从一个很热闹的镇子里出来,这一带人烟稠密,怎么会有流沙?”
“我骗你做甚!”老者急了,口气更加严肃。“五十年前,顺着此路前行七十里,是一个很大的镇子,叫作‘平安集’。那儿真是个富足平安的好地方,我们这里常常和他们做生意,还通过亲。谁知道一夜之间,通往镇子的路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色流沙,谁也无法过去。很多和那边通亲的人家,哭喊着要过去接回亲人,结果都陷在沙里,死了。唉!”
“怎么会这样?”水影惊愕,“那平安集里的人呢?”
老者叹息着摇头:“从那以后,再也没见过那里的人。大家传说,他们定是惹上了非常厉害的邪魔,肯定已经被杀光或全部被吃掉了。”
水影怔了片刻,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,笑道:“麻烦老丈了。”然后起身出了茶棚,老人在身后高声叮嘱道:“姑娘,你可千万别往前面去,早些回头吧!”
水影心里一动,脚下稍顿,但只是略一犹豫,随即又加快了脚步。平淡了这么久,总算有了些收获,她岂能不去看个究竟?
荒僻的小路很快到了尽头,出现在眼前的,是一条平展宽阔的大道,路的两旁,是错落有致的农田和民居,鸡鸣狗吠,炊烟袅袅,一派勃勃的生机,哪里有什么吃人的流沙!水影看着面前的大路,又气又笑,自己竟被那老者骗了,看来,仙人并不一定比凡人聪明。她停步,思量着是回去找那老头算账,还是往前去那平安集看看。最后,她选择了后者。
两个时辰后,水影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到了一块青色的石碑,上面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血红大字:平安集。
水影的白衣轻轻拂过界碑,她极想看看这个惹上了“邪魔”的地方是什么样的。离界碑不远,长着一棵苦楝树,树身粗壮得需几人合抱,郁郁葱葱,遮天蔽日,树几乎遮盖了整个路口。这样的一棵树,怕是已经过了几百个春秋。
水影站在树下,仰视着巨大的树冠,赞不绝口。有风吹过,隐隐地有哭声随风传来,好像是很多人在哭,悲泣哽咽的是年轻女子,放声大哭的是幼小孩童。水影四下望去,周围却空空荡荡,杳无人迹。哭声仍在继续,似乎很远,又似乎很近,难以捉摸的飘忽。
“难道这里真有什么异状?”水影忖度着,转头去看来时的路,还是一马平川的大道,没有任何变化。可是流火在鞘中低吟,紫烟寒的颜色也变得黯淡,这两件灵物都已感觉到了危险和不祥。水影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,但既已到了这里,就不能回头,如果真是她命中的劫数,就算想逃,也无处可逃。
水影紧握着剑柄,一路小心翼翼。掌灯时分,她走进了镇子的中心,这镇子果真很大,房屋鳞次栉比,只是大半的屋里都是漆黑一片,只有几家的窗上透出灯光,水影敲响了其中一户的房门。
“来了来了。这么晚,是谁呀?”询问的语声伴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声。“吱呀”一声,破旧的木门打开,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。看见水影,她似乎吓了一跳,上下打量着水影,怯怯地问道:“姑娘,你好像??不是镇上的人?”
“嗯,我是从外边来的,请问大婶,我可以在你家里借宿一晚吗?”水影笑着问道。
“外边?”那女人更是吃惊,她一把抓住水影说,“你是说,你是从平安集外来的?”
“是的。”水影应着,用力挣脱女人的手,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。或许,那老者没有骗她,那条大路,只是个专为她而设下的圈套。
“当家的,你快来看!平安集外来人了!”女人拉着她进了屋子,大喊着,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哽咽。
里屋的门帘猛地掀开,一个男人跌撞着冲出来,问:“谁?谁是从平安集外来的人?”
“就是这位姑娘。”女人说着把水影推了过去。男人瞪圆了眼睛,盯着她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工夫,才沙哑着喉咙问道:“你难道是神仙,一路飞来的?”
水影哭笑不得,不知如何解释,她的确是神仙,却不是飞来的。好半天,她嗫嚅道:“我是??从一条大路上走来的。”
“大路?”夫妻俩的吃惊是水影意料之中的,两人同时说出一句话,“姑娘可以领我们去看看那条路吗?”
他们没有看见路!他们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沙海,水影并没有惊愕。她弯腰抓起一把沙粒,漆黑的颜色,如夜,如死亡。细致的沙轻轻地从她的指缝间滑落,簌簌的声音像是对她的嘲笑。
“姑娘,你??是怎么走来的?”
水影无法回答女人的疑问。默然片刻,她拈起“驭风诀”,飘身而起,如果这只是片普通的沙海,就不可能困住她。
可是她只飞出不到丈余,身体猛然变得沉重,仿佛地面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向下拉,她想起了老者的话,这是一片吃人的流沙。也许不只吃人,仙也照吃不误。
她在间不容发的一瞬拔出了流火,插进沙地,然后用力向上挑起,沙砾如黑色的瀑布般茫茫散开,她的身体也借着这股力量再次腾起,凌空翻身,落在了那块界碑旁边。她喘息着收剑入鞘,冷汗已浸湿了衣裳。
“你好身手啊!”男人举起袖子拭去额上的汗珠,惊魂甫定的脸上露出一丝赞叹的笑容,“五十年了,还从没有人能从这片沙里活着出来呢!”
“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?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水影虽然没有陷进沙里,但仍然有种被吞噬的恐惧感。她紧锁双眉,心慌意乱。
“这片沙出现的时候我才三岁。”男人叹息道,“就连老人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只是一夜之间,通往镇外的路就没有了??”
“路还在!”水影忽然打断他的话,“我就是从那条路上过来的。这片流沙只是幻象,制造它的人要诱我到这里来,就暂时取消了幻象,现在又重新恢复了。”
夫妻俩面面相觑,那女人忽然屈膝跪下,声泪俱下地哀求道:“姑娘,您肯定不是一般人,求您发发慈悲,救救我们,救救平安集吧!”
水影赶忙扶起她,沉吟道:“这个镇子与世隔绝之后,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吗?”
两张面孔上顿时流露出同样的恐惧,沉默片刻,男人干咳了一声,低声道:“有了这片沙以后,每逢初一十五,镇里就会死人。”
女人拭着泪接道:“死的都是女人和孩子。二十岁左右,刚做了母亲的女人和她们才满一两岁的婴孩,而且都是男孩,造孽啊!”
“杀人者来去无踪,从没有人见过凶手的样子。传言皆说不是人所为,却也不知是妖、是鬼,还是邪魔恶怪?现在死的是女人和孩子,将来呢?总会轮到我们。就算不被杀掉,也会饿死。平安集虽然地广田多,可是这样朝不保夕,提心吊胆,谁有心思种地,再加上死的人越来越多,田地已经被坟茔占了一半!”男人惨笑着道,“平安集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?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?!”
水影想起初进镇子时听到的那阵哭声,难道就是那些死去的母子们的冤魂在恸哭?她不禁打了个冷战,强作镇定,笑道:“不管是什么邪魔鬼怪,我绝不会让他再继续作恶,我一定能破了这个幻象,找回那条消失的路,你们放心吧!”
他们穿过苦楝树的浓荫返回镇里,水影又听到了那悲伤的哭泣声,起伏回荡,若隐若现,若远若近。
二、双飞燕
水影的到来给这个绝望的地方注入了一丝生机,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向她哭诉哀求。五十年来,有一百二十多户人家家破人亡、伤惨哀痛,那些尚未罹难的家庭也是在惶恐惊怖之中苟延残喘。有些女人发现自己怀孕后就立刻打胎,唯恐生出男孩,自己和孩子都会莫名其妙地死掉。平安集,已经太久不知平安是何滋味了,连天空都失去了湛蓝的原色,笼上一层让人心寒的死灰。
水影困在这里已经三日了,面对着泪眼、哀叹和沉沉死气。她每天都去镇口察看,路没有再出现过,放眼望去,漫漫黑沙直连到天边,像一张巨大的嘴,静静地等待着吞噬鲜活的生命。
水影烦躁地在空旷的街上踱步,在树荫下睡午觉的老乞丐被脚步声吵醒,睁开惺忪的眼,冲她笑道:“姑娘若是抓不到头绪,何不到庙里烧炷香,兴许菩萨能给你些指点。”
平安集的庙很小,且破败不堪,观音像上只残留着零星的几点金漆,蜘蛛网倒是密密匝匝地挂满了塑像。水影点了香,虔诚地跪拜叩首,双手合十,轻声祷祝:“观音大士,弟子水影下界历劫赎罪,在平安集遇劫,目睹一方百姓惨遭荼毒。望大士慈悲,指点弟子迷津,助弟子脱劫,救黎民于水火!”
水影说完,在蒲团上盘膝而坐,静静地看着檀香上那一点明灭的红光,渐渐有倦意袭来。她垂首闭目,恍惚地进入梦乡。
正蒙眬间,忽听到一阵极尽缠绵的歌声。抬头看时,庙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位女子,体态袅娜,飘逸如仙,一身大红的衣裳,如火似霞,脸上也覆着条红色的轻纱,艳光照人,连这颓败的庙堂也有了光彩。她似乎没有看到水影,身形盈盈流转,翩跹起舞,悠然而歌:
双燕复双燕,双飞令人羡。玉树珠阁不独栖,金窗绣户长相见。柏梁失火去,因入吴王宫。吴宫又焚荡,雏尽巢亦空。憔悴一身在,孀雌忆故雄。双飞难再得,伤我寸心中。
水影不觉沉醉,就连天界鸣玉坊中乐仙的歌舞,也没有眼前这红衣女子的风韵情致。她越舞越急,整个人已化作一团灼灼闪烁的红光,原本低婉的歌声也转为凄厉高亢:“双燕复双燕,双飞令人羡??双飞难再得,伤我寸心中。”忧伤缠绵的诗句竟被她唱成了愤怒和诅咒,似乎隐含着莫大的伤痛和怨恨。
水影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,那旋转飞舞的身影有一种可怕的压力,让她窒息。她用尽全力攥紧剑柄,大喊道:“你是谁?让我看看你的脸!”
红衣女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,悠然停止了旋舞,裙裾轻扬,如一朵红云般飘落在水影面前。从衣袖里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手,在地上的沙土中划动着,似乎在写字。然后,她拂去手指上的尘土,慢慢撩开遮面的纱巾。
轻纱落地,水影看到了女子的真容,两道血淋淋的伤痕在她脸上交叉而过,从额角到下颏,将一张原本绝美的面容分割成四块,使五官扭曲变形,面目狰狞。那女子看着水影惊怖的神情,竟然笑了,抬起手轻抚着脸颊,方才还白皙如雪的手上此时竟满是鲜血,脸上也被染得血迹斑斑,越发可怖。她疯狂地笑着,又伸手来摸水影的脸,看着滴血的手越来越近,水影再也难以抑制,失声惊呼。
红衣女子刹那间没了踪影,水影喘息着起身,冷汗涔涔,茫然四顾,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做梦,可是,就在她坐过的蒲团旁的地上,写着两个殷红刺目的大字:血煞!
天色已近黄昏,水影回到她寄宿的那户人家。户主王远正坐在门槛上抽烟,面沉如水;他妻子周氏忙碌着手中的活计,不住地长吁短叹。看到水影,夫妻俩连忙迎上来,问长道短。
水影径自回到房中,研墨铺纸,画出了那个女子,递给他们,问道:“认识她吗?”
俩人一瞥之下,俱耸然变色,惊呼道:“莫非今天镇里又死了人?姑娘,这女子的尸体在哪里?”
“尸体?你们怎么肯定她死了?你们认识她吗?”水影惊诧反问。
“这些年来,镇里那些离奇死去的女人,脸上都有这样两道伤疤!”王远盯着画像,黯然喟叹。
水影闻言一惊,难道那红衣女子只是一个被害的冤魂?但她的身上怎么会有强烈的戾气,“血煞”两字又是什么意思?正思量间,周氏插话道:“这个女人,若是没有这两道疤,倒真是个美人。”
水影一怔,连忙重画了一张,去掉了女子脸上的伤痕,果然是世间无双的绝色。“若是这样,你们认识吗?”
俩人看着画像,然后一起摇头。周氏赞叹道:“这女子美得都可以当皇宫里的娘娘了,哪里能在平安集这样的小地方。”
王远熄了烟斗,问道:“姑娘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个女子呢?她究竟是死是活?”
水影讲出了庙堂里那段似梦非梦的经过,还有那首红衣女唱过的诗词。王远听着,沉吟道:“这首诗是唐朝大诗人李白所作的《双燕离》,讲一个痴情女子丧夫失子后的悲痛心情,和镇子里的怪事会有什么联系?那个女人又是从哪里来的?”
水影凝视着墙上晃动的灯影,轻声道:“这也是我想知道的。我想,这个梦境一定是菩萨给我的暗示;如果能找到这个女人,大概就能解除镇里的危险。”
周氏闻言,一把抓过那张纸,兴冲冲道:“从明天起,我就挨家挨户打听去,菩萨不会说谎的,这女人一定在镇子里,一定有人知道她。”
两天后,周氏真的找到了知情者,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矮小老者,端详画中的女子很长时间,然后叹息道:“这女子原是京城的名妓,名叫月盈。”
“京城?”水影叫道,“她不是平安集的人吗?她既是京城名妓,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两道伤疤?”
“她是来了平安集,至于以后的事,你去问何员外吧。”老者说完,看了水影一眼,默默地转身而去。
何员外名叫何守诚,何家是平安集首屈一指的望族,何守成的府邸在镇里最宽阔的街上。偌大一片宅院,两扇黑漆大铁门,门前两尊瞪目张口的石狮子,很有气势,只是门前的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,冷清落寞。
水影踏上台阶,拍着两只兽头门环,等了好一会儿,大门总算开了一条缝。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探头瞥了水影一眼,懒洋洋地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?”
“我要见何员外。”水影开门见山。
“哼!我们家老爷从不见女客,这是老规矩了,你不知道啊?”那人又打量了水影一番,邪邪地一笑,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
何员外是个怪人,家财万贯却孑然一身,无妻无子,而且从来不和女子说话,不见女客,家中的仆役也全是男人。这些事周氏都告诉过水影,但要查清月盈的事,就必须见他;而且那个张扬跋扈的管家也很让水影生气。她冷笑着,嘴唇轻轻地翕动,似乎念了句什么,然后向着大门走去,白色的身影竟然穿门而过。
水影走过宽大的庭院,来来往往的用人果然全是年轻男子。她跟着一个端着茶盏的青衣小厮来到上房,房里没人,里屋的门紧锁着,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把茶放下,出去吧!”
小厮放下茶盏,喏喏退出。水影很想看看这个极厌女子的何员外是什么模样,自顾自地穿过了紧锁的房门。
里屋很窄小,窗户被厚重的黑缎窗帘遮住,虽然是白天,房间里却是一片幽暗。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在床前走,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。
水影没有看他,她的视线被覆盖四壁的画像吸引住了,全部的画中只有一个人,就是月盈,穿着火红的霓裳,面容完美无瑕,笑靥倾国倾城。
看到这些画像,水影已经理出了些头绪,她转头看着何员外。他苍老昏花的眼神正怔怔地盯着画像,痴傻地笑着。那古怪的表情竟让水影有些害怕,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,她还是移开脚步,走到了桌前。
桌上平铺着一方罗帕,水影拿起细看,白色的丝缎因为年深日久已渐渐泛黄,罗帕上绣着一双比翼的燕子,燕子脚下绣着几行娟秀纤细的蝇头小楷,就是那首《双燕离》。绣工精巧细致,齐飞的燕儿,缠绵的诗句,俱透出浓浓的情意。
何员外忽然起身走了过来,水影连忙放下罗帕退开。何员外的脚步蹒跚拖沓,边走边低头看着怀中所抱之物,柔声道:“宝儿乖,不要哭,你娘亲就要回来了,等她杀了爹爹,爹爹就会去陪着你了。”
他的言行让水影大为疑惑,难道他怀抱着的是一个婴儿?他偌大年纪,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?孩子的娘莫非就是月盈?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?
水影连忙跟上他,向他怀里看去,只看了一眼,脸色剧变,踉跄后退,紧紧地捂住嘴,惊恐地看着在房中踱步的老人,然后从他身边夺路而逃。
水影一路狂奔出何府,直跑到一棵树下才停住脚步,痉挛地呕吐着。
吐了好一会儿,她才渐渐平静下来,心有余悸地往回走。她怎么也想不到,何员外紧紧抱着柔声呵护的竟是一具婴儿的干尸,显然已死了很久,萎缩干瘪,蜷缩成一团,眼睛却圆睁着,漆黑的瞳孔死死地凝固,衬着死灰色的皮肤。真像一个可怕的梦魇,甚至比梦魇更恐怖。
水影回到王远家里,天刚刚黑下来,家家户户却早早地关门闭户,甚至连灯也不点。周氏急急地问道:“姑娘见到何员外了?”
“见到了。”水影低声应着,颓然坐下,感觉身心俱疲,一动也不想动。
“姑娘就是有本事,连何员外都能见着。”周氏赞着,和丈夫相视一眼,眼里都有了喜色和希望,追问道,“那何员外怎么说?”
“何员外??”水影无言,灵机一动,反问道,“今天镇里怎么这样安静?”
周氏的眼里顿时蒙上了恐惧,低声道:“今天又到了初一,不知谁家里又要倒霉。唉,到现在镇里有男婴的人家已不足三十户了??”
她的话被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打断,夫妻俩还来不及反应,水影的身形已疾如闪电般掠出门去。
出事的是镇东边的吴家,媳妇瑞英和她一岁的儿子死在院里,吴家人正哭天抢地,痛不欲生。水影赶到了,她从叹息劝慰的人群中挤过,来到两具尸体前。瑞英清秀的杏脸上果然划下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,从额角到下颌,交叉而过。水影再去看那孩子,不禁倒抽一口冷气,男婴的尸体紧紧蜷缩着,一双眼睛瞪得滚圆,眸子漆黑,像两片凝固的深潭,几乎与何员外所抱的死婴一模一样。
水影壮着胆子检查母子俩的身体,没有任何伤痕,但是他们的灵魂不见了。人死之后,要过一时三刻鬼判才来收魂,现在半刻工夫都不到,这两人却已是无魂的僵尸,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?水影百思不解,她一咬牙,回身出了人群,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,念起“遁地诀”,去了地府。
阴司中永远都是震耳的哭号声,流火不安地鸣动,水影紧握着紫烟寒,快步穿过号啕恸哭的重重鬼影。
“你是何人,竟然擅闯阴司。”迎面而来的正是黑白二鬼使,指着水影厉喝道。
水影止步,赔笑施礼,还未开口,白鬼使已冷笑道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下界历劫赎罪的水影剑仙,你来此有何贵干哪?”
水影笑道:“敢问二鬼使,你们可是要去那平安集拘拿刚死二人的魂魄吗?”
黑鬼使阴阴一笑道:“我二人已有五十年不管平安集的魂魄了,自然有旁人料理。”
水影惊愕道:“亘古以来,阴司就是魂灵聚集之处,您二位不管,何人敢越俎代庖?这样岂不违了天条?”
白鬼使讪讪道:“水影,你也忒爱管闲事了,我们自然有我们的道理,轮不到你来教训。”
水影无奈地说:“这可不是闲事,这是我的宣阗第一劫,此事不了,我也逃不脱劫数,甚至连命都难保,所以恳请二位指条明路吧。”
黑白二使相视着,默然片刻,黑鬼使干咳一声,道:“平安集此劫的主谋之人,势力太大,连阴司都不敢惹他,几千魂魄都拱手送给了他。不过他暂时还不会找你麻烦,此劫你只要把那些魂魄找出来就算过了。太多的话我们也不敢明说,你只要记得两句话:木中锁魂,月华珠盈,自然能渡过这场劫难。不过??”
白鬼使尴尬笑道:“救出那些魂魄之后,烦请水影仙姑将他们交回地府,重入六道轮回。这可是大功一件哪,我们兄弟就让给你了。”
水影又气又笑,这两个奸猾的鬼使,遇到艰险之事就做缩头乌龟,让自己替他们完成职责,还说什么将大功拱手相让。她也不反驳,施礼笑道:“二位的忠告水影记下了,定然不负所望。”
三、雾重重
次日一早,水影又来到了何府,开门的还是那位骄横的管家。“我要见何员外。”水影仍是直截了当。
管家白眼一翻:“你这女子年纪轻轻的,怎么一点家教都没有,说过我们员外不见女客,你还来干什么!”他说着就要关门,水影迎了上去,衣袖轻扫,那人便已立足不稳,踉跄着退开,狂吼道:“老王、大牛、小四,抄家伙,那疯女人闯进来了。”
一干用人看到管家吃了亏,立刻持棍拿棒,围了上来。水影看着这阵仗,不屑地冷笑,朗声道:“何员外,我只想问你一句话,你自己欠了债,造了孽,为什么要搭上整个平安集的人命来赎?”
她清朗的声音响彻偌大庭院,传入重重房宇,那管家吓了一跳,指着她骂道:“你这疯女人嚷什么,我们员外??”
“何凡,让她进来!”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,管家和用人们一怔,灰溜溜地走了。
水影再次走进了那间幽暗的小屋,想起昨天所见的一幕,心跳仍然剧烈,赶忙扭过头,不去看放在床上的襁褓。
何员外让了座,问道:“姑娘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我昨天就来过这里,看到了,听到了,自然能够想到。”水影居然毫不隐瞒。
何员外竟然也毫无惊讶,淡淡地点头,“我也听说姑娘是从集外来的,想必不是凡人。你说得对,我的确欠了债,造了孽,我每天都在等待报应,等待月盈来杀我。”
“可是你现在活得很好,而那些无辜的妇孺却死得很惨。五十年来,她每半月杀两人。你知道平安集现在是什么样子吗?她不但杀了那些女人和婴儿,还掳走了他们的魂魄,让他们不能重新转世!是你害死月盈,这笔账却算到了无辜者的头上,你好像还安心得很。”
“是我害了她,但月盈没有死,她还活着。”老人呆滞的眼里突然精光暴射,对水影大叫道。
“她没有死?”水影被他的话吓了一跳,但她又看到了床上的襁褓,那里面包裹着婴儿的干尸,证明这老者已经神志不清,他希望月盈活着,就固执地这样认为。
何守诚不理会水影的反应,他已陷入了回忆之中,低声呢喃着:“二十岁那年,我进京赶考,竟然一举考取了甲榜进士,大喜之下,我邀了几个朋友,在翠月楼摆酒庆贺,酒过三巡,我吩咐要歌舞助兴。然后我就看到了月盈,她穿着火红的衣裳,用一块红纱覆面,起舞放歌,唱的就是《双燕离》,我从未听到那么好的歌,看到那么美的舞,一曲终了,她轻轻掀起面纱,给我敬酒,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,从此不能自拔。”
“然后呢?”水影问道。
“我爱上了她,她也爱我,我给她赎了身,带她回家,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。”他深深叹了口气,“到家后我才发现,我的誓言是多么的不现实。我已经有了功名,家里又是镇上的大户望族,岂能容我娶月盈那样身份的女子!不管我怎样反抗抵触,父母还是给我订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,当时,月盈已经为我生下了宝儿。我爱她至深,但父母之命不可违,最后我只能应了婚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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