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锁魂木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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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着床上的襁褓,继续道:“当时我一狠心,要送她回京城,她坚决不肯。她哭着说从认识我后,就立下了死誓,永不相负,就算我不要她了,她也不肯再回到过去的烟花日子,再也不会让别人看到她的脸。她说着,就??就??”

水影惊道:“她自己在脸上划下了那两道伤痕?”满壁皆是月盈的倩影,她竟是那样痴情的女子,为了负心的男人,不惜毁去自己绝世的姿容。水影蓦地心酸,几乎落泪。

老人泣不成声地点头,哽咽道:“我想不到她如此刚烈,想阻止已来不及。我抱着她痛不欲生。我说只要有了职任,离开家,我就马上休妻娶她,我不会嫌弃她,还会像从前一样爱她,她听了只是哭,也不说话。她从此又覆起了红色面纱,再也不肯让我看她的脸。”

水影冷笑:“像你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让她相信!”

“是!我若真的爱她,就应该不顾一切娶了她,可我没有那个勇气!”他看着墙上的画像,泪又汹涌,“我虽然答应了婚事,但一直找各种借口拖延。没有想到,我越舍不得月盈,我的父母就越恨她。直到宝儿过了一岁生辰,我再也无法推托,只好跟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成了亲。那天晚上,我喝得酩酊大醉,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揭就睡去了。睡到半夜,我被贴身书童唤醒,他满脸是泪,跟我说??我的父母竟然让人把月盈和宝儿??拖出去活埋了!”

“活埋!”水影又惊又怒,“你的父母怎么如此狠毒,竟然做出这种事!那宝儿毕竟是何家的后代骨血,他们也不要吗?”

“他们从来就不认宝儿!”他说着,俯身抱起襁褓,痴痴地看着,“我急忙奔去,已经晚了,我眼前只有一片已被砸平夯实的土地,月盈和宝儿就埋在下面。我什么掘土的工具也没有,只有一双手,我就用手拼命地挖,破皮掉肉,指甲脱落,我都不觉得疼,到了天亮,我终于把坑挖开了,坑里只有宝儿,他死了,眼睛还圆圆地睁着,死不瞑目啊!”他把襁褓送到水影面前,痴笑着,“你看,宝儿多可爱啊,他在看着你呢,看着这个人世,这个不容他活着的人世!”

水影恐慌地闭紧眼睛,她不敢面对那具干瘪萎缩的幼小尸体,已经死去五十年的婴儿,他的眼睛睁着,凝固在一个永恒的时刻,死亡的时刻。

他垂下头,爱怜地把苍老的面容贴在孩子干硬死灰的脸上,低声道:“我抱着宝儿回家,我休了妻,和父母断绝了关系,赶走了家中所有的丫鬟侍女,发誓从此再也不见任何女人。我亲手把宝儿的尸体风干了,我要让他永远陪着我!”

水影黯然无言,后悔方才不该言辞犀利,在他的伤处撒盐。沉默许久,她叹息道:“何员外,你真的确定月盈没有死吗?可是,她如果活着??”

“她没有死,没有!为什么连你也盼着她死?!”他霍然抬头,血红的双眼愤怒地瞪着水影,嘶声咆哮,“那个坑里只有宝儿,月盈还活着。她有太多的恨要发泄,她封锁这平安集,不停地杀人!总有一天她会来杀我的,杀了我之后她就不会再杀别人了。我一直盼着她来,那样我就能再见她一面,就能和宝儿团聚了。”他抱紧爱子的尸体,放声痛哭,嘶裂惨痛的恸哭像是愤怒的控诉。

水影再也无话可说,她像昨天一样奔逃出这座深宅,留下那白发的老者独自伤心。她同情伤感,却无力相助。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抚平他的伤痛,也许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。

水影想起师父说过,“情”是天地间最可怕的劫难,因为它永远没有正确的出路,说也错,做也错,离合聚散都是错!哪怕是仙是神,一旦陷入,同样也是万劫不复。

她最初不信,无形无质之物怎么可能那么厉害?只当作笑谈罢了。今日见识了“情”的威力,才知师父并没有妄言。但愿自己永不会陷入情劫,水影暗暗祷祝着,眼前却晃过坤灵的面容,他的呵护,他的温柔,他临别时的言语,忽然如潮水般澎湃地涌进脑海,他为什么要对她好?难道他就是她的情劫?

不是的,不是的!水影拼命摇头,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。坤灵是她的兄长,她的知己,她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。他不会是她的劫难,永远不会!

水影和混乱的思维斗争了很久,才渐渐恢复了平静,才记起当务之急是把平安集从魔障中解救出来。

月盈的生死是最让她困惑的谜团。如果月盈真的没有死,那么是谁救了她?为什么不连宝儿一起救走?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,怎么能杀死这么多人,还劫走了他们的灵魂,居然连阴司都不敢管她?这根本就不可能!她若活着,只是一个凡人,就算死了,也不过是个屈死的冤魂,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法力!

水影沉思着,不觉已走到了镇口的苦楝树下,前面就是那片浩瀚的漆黑沙海。她举目望去,心中的疑惑更甚。这片沙海虽然只是幻象,但她却无法破解;不仅是她,或许连坤灵对此也无能为力。她撕下一片衣襟,抛向黑沙中,雪白的纱绫刚刚飘落,瞬间就被吸入,了无痕迹。

水影悚然。剑仙所穿的衣裳都是天界的云霓院中纺纱织布,然后由天女们用云鲸骨制成的针缝就。这样的衣裳已经具有了轻灵的仙气,就是落在阴司里的忘川之水中,也不会沉没。这片幻象的沙却将它干脆利落地吞噬,水影不由想起了那天的险遇,当时她若是陷落,一定也是这样迅速地沉没吧!

若说这样真实可怖的幻象是月盈所造,水影做梦也不会相信。月盈或许只是个傀儡,制造这一切惨剧的,就是那个当初解救她的人。二位鬼使也说过,那人的势力大得很,他们惹不起。能让阴司畏惧的,绝不是那个可怜的女子。

水影很满意自己的推断。可是“那个人”是谁?他在哪里?她怎么能够胜过他?一连串的疑问让她紧锁双眉,一筹莫展。

“你在害怕吗?”一个森寒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,冷笑着问。

流火剧烈地震颤着,水影在刹那间明白了身后的人是谁,她反手拔剑,向后刺出,然后顺势转身。

“哼,你的剑术还真是不错啊!”是男子的声音在说话,但水影看到的却不是人,而是一团混沌的黑影。既没有头脸,也没有身体和四肢,只是一团黑黝黝的光影,浮在半空,在流火金红色的剑光中轻盈飘忽。

水影不觉一怔,手下却丝毫不缓,一剑快似一剑,凌厉的剑气扩散开来,苦楝树的枝叶纷纷落下,像一场深碧浅绿的急雨。冤魂们的哭声再度响起,呜咽哀痛,悲惨凄厉,天空突地阴暗,乌云重重,翻卷着从天际涌来,仿佛一场暴雨将至。哭声越来越响,越来越近,层层叠叠,响彻云端。

漆黑的光晕,金红的剑气,雪白的纱衣,碧绿的叶雨,四种鲜明的色彩在阴郁的天空下缠作一团,四周回荡着怨鬼的恸哭,妖冶诡异,令人毛骨悚然。

流火的剑光更密,紧紧地绞住那团黑影。水影压抑了多日的苦闷悲愤化作杀气宣泄而出,锐不可当;那黑影已无暇再说话,躲闪间已有些吃力。水影的攻势愈急,步步紧逼,忽然一声清啸,飞身而起,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惊虹,刺进了黑影中。

黑影战栗着,闷哼一声,漆黑的光芒突然化作利箭,密集地射向水影。水影凌空翻身,急舞流火,形成一道剑气的屏障,将箭矢全部击落。那些箭化作漆黑的水滴落下,每一滴水都将地面蚀出一个碗口大的深坑,浓烟袭人。水影忙屏住呼吸,远远退开,不由悚然变色,方才若是被这些箭射到,后果不堪设想。乃至发现有一滴漆黑如墨的血凝在剑尖上,不禁讶异,这到底是什么怪物,居然连血都是黑色的!

“好身手,好剑法,看来我真是小看了你!”黑影喘息着狞笑,“不过你也多亏了这把剑,哼,妖邪的魂魄炼成的剑,果然不同凡响!”

“你才是妖邪!”惊魂甫定的水影厉喝道,“你为何要荼毒这一镇百姓?他们都是善良的凡人,什么地方得罪了你?你竟然杀害了那么多妇孺??”

“人都是月盈杀的,为什么要算在我账上?我就算要杀光这一镇的人,也只需动一根手指而已,哪里要用这么长的时间。我是好心,助她复仇罢了!”

“好心?!”水影气得冷笑,“你果然好心!我问你,你救她助她,到底有什么企图?那月盈究竟是人是鬼?”

“哈哈哈!”黑影放声狂笑,“你真的不会转脑筋哪!做人有什么好?做鬼又有什么好?我让她自由自在,纵横天地,比人比鬼不知好多少倍。水影仙姑,你知道那是什么吗?”

水影心念电转,却想不出他到底将月盈变成了什么怪物。

“不知道吗?我给你提个醒!”黑影倏地旋转,卷起一层沙土撒向水影。沙土竟仿佛是活的,在空中迅速凝聚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,张牙舞爪地扑向水影。

水影根本不在意这样的障眼法,随手举剑刺去,将恶鬼拦腰斩作两截。出乎她意料的是,漫天撒下的不是沙土,而是猩红的血雨,死尸跌落,竟然是肉身,抽搐几下后断气死去。水影脸色煞白,踉跄后退,“怎么会这样?他??他真的是活的!你??”她举剑指着黑影,又惊又怕,说不出话来。

“哼?你以为我会玩撒豆成兵之类下三烂的障眼法吗?”黑影哂笑,“告诉你,我可以让所有的东西活起来,是真真实实、有血有肉地活。这样的生命,既非人也非鬼,比人和鬼更强大,更有力量,而且不受天地控制。现在,你明白了吗?”

“尸魔?你把月盈变成了尸魔?!”水影顿悟。尸魔是一种肮脏交易的产物,他们本是活人,出于各种目的甘愿把灵魂出卖给魔界,换取强大的力量,成为一具赋有高深邪法的僵尸。看来月盈被救出时的确还活着,为了复仇,她和他做了交易,用灵魂换来了荼毒世间的权力。水影叫道:“你是从魔界来的?”

“聪明,一点就透。我喜欢聪明的女人,有你这样的对手,游戏会更精彩。后会有期了!”黑影说着,悠然飘向远方。水影追出几步,大喊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“你总会知道的!”冷笑的声音凛冽如刀,一字字地说着,“水影,你记住,你欠我一滴血!我的一滴血能抵你的十条命!我只要你一条命,一定要!”

水影丝毫不惧,朗声道:“我记住了!我的命就在这里,只要你有本事,欢迎随时来取!”

黑影不再说话,自顾自地远去。冤魂们的哭声不知是何时停止的,一片空旷寂静,只有水影怔怔地伫立着。太阳又从云层中露出,天气晴朗,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鸟儿的啁啾鸣唱惊醒了水影,看到有几只鸟儿正在周围飞来飞去,好像找不到落脚地,她有些奇怪,旁边就是枝繁叶茂的苦楝树,鸟儿为何不落?

四、夜月圆

此后的十几天,水影过得极为平静,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做,每天只在自己房里打坐修行,话也极少说。王远夫妻心急如焚,却又不敢催她,只好用长吁短叹来提醒她,水影则视而不见,充耳不闻。

转眼间就到了十四,午饭时,水影忽然道:“你们去找一处宽敞的房舍,让镇上所有一两岁的男童和他们的母亲都住进去,明日我去守着他们,看看还会不会死人!”

周氏立刻喜形于色,一迭声地说:“那一定不会了,一定不会了!”然后急急地出门,找房子去了。

周氏相信水影,水影却不太相信自己。但除了迎面较量,她已无路可走了。

十五。夜。本该是月圆之期,苍穹却暗沉沉的,布满阴云,连星辰也无一颗。三十多个年轻媳妇带着幼子聚在一间大屋里,她们蜷缩在一起,窃窃低语,语声里有微微的颤抖,不时偷眼看着在一旁闭目独坐的水影,有信赖的眼神,也有怀疑的目光。那些小小的孩童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和潜在的危险,一个个不哭不闹,乖乖地并排躺在大炕上,瞪着乌溜溜的眼睛,四处乱看。

一更刚过,有两个女子站起来,怯生生问道:“水影姑娘,我们想喝水!”

水影有些犯难,她忘了让周氏给她们准备些水和食物。现在要是陪她们去院里打井水,屋里的人就没了照应;要是让她们自己去,又难保不会有危险。

她正犹豫着,又有一人起身,说道:“水影姑娘,我和她们一起去。您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那个怪物从来都是杀一对母子,只要我们的孩子在屋里,就不会有事。”

她的话确有道理,水影想了想,颔首道:“那就这样吧。你们三个人打了水之后就立刻回来,不许停留。”

三个人刚出门,水影就听到一声惊呼,她心里一紧,冲到门前,又止住了脚步,高声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,是彩霞滑了一跤。”一个女人应道。

不一会儿,三个人回来了,水影这才松了口气。却见彩霞脸色惨白,脚步蹒跚。“摔伤了吗?”水影忙上前扶她,碰到她的手,竟是冰冷。她像被烫到似的用力挣脱,吃力地走到炕边,坐下来,用手理了理散乱的鬓角,闭目养神。

那两个女人连忙向水影解释:“彩霞胆子小,刚才摔了一跤,吓着了。她一被吓着就是这样怪怪的,向来如此。您大度,别生她的气。”

水影又看了她几眼,她除了脸色苍白没有其他异样,胸口起伏,呼吸正常,水影渐渐放下心来,暗笑自己太过多疑,比这女人还胆小。

远处巷子里的更鼓敲过三下,夜阑人静,大家都睡熟了,水影则安然闭目打坐。

“娘,我要撒尿!”稚嫩的童音带着惺忪睡意喊叫着,水影睁眼一看,那个孩子正是彩霞的儿子小虎。彩霞闻声起身,伸手去抱儿子。她的脸色仍是煞白,眼神呆滞,伸出的手也是僵硬惨白。

水影心念电闪,厉喝道:“不要碰孩子!”她抢步上前,举掌斩向彩霞的手腕。彩霞猛地抬头面对她,脸上竟赫然出现两道血红的伤痕,斜斜地交叉划过面颊,狰狞可怖。水影一惊,手下稍滞,彩霞的手指已划过孩子的头顶,小虎“咕咚”一声倒在炕上,身体蜷缩,眼睛圆睁着,眸子里凝结着最后的惊恐。

彩霞也颓然倒下,再也不动了。女人们惊恐地喊叫着,抱起自己的孩子,夺门而逃。水影也不追赶,已有一对母子死了,剩下的人暂时已无危险。

水影怔怔地看着两具尸体,心中一片清明。彩霞是中了“驱尸术”,其实她在院里就已经被月盈杀死了,所以才会跌倒。月盈又对她施了“驱尸术”,让她回来杀自己的孩子。“驱尸术”是魔界的一种法术,能让一具尸体暂时保持呼吸和行动,按照施术者的命令做事,一旦任务完成,尸体就会彻底死去。

水影俯身检查彩霞和小虎的尸体,魂魄果然已不在了。水影真正被激怒了,她推开窗,让深夜的冷风扑在脸上。沉吟片刻,她眼前一亮,飞身从窗户跃出,念“驭风诀”飞进沉沉的黑夜。

何员外仍抱着襁褓独坐在孤灯下,水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,也不理会他的惊愕,冷冷地问道:“当日你的家人将月盈母子二人埋在何处?”

“埋在??镇口那棵苦楝树下。”何员外颤声道。

一语惊醒梦中人,真相刹那间大白!月盈当年被活埋在树下,她虽被救出,儿子却死在那里。她岂能甘心!这么多年,她把被她杀死的妇孺的灵魂都封印在那棵树里,这就是鬼使所说的“木能锁魂”。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在树下听到冤魂的哭泣,而鸟儿宁愿不停地徘徊也不肯落在树上。那是一棵魔树、一棵锁魂的树。

“你不是想念月盈吗?我这就带你去见她!”水影说着挟起何守诚,飞出了那座深宅。

黑夜里,苦楝树粗壮的枝干肆意地伸展着,像魔鬼的手臂,等待着封锁无辜的灵魂。浓密的树荫里笼罩着嘤嘤的哭泣。那些冤魂又添了新的伙伴,哭泣的声音更大了。水影镇定地拔剑,刺向静静伫立的参天大树。

一条火红的衣袖波浪般轻盈甩出,缠住了流火的剑锋。水影回身撤剑,哧啦一声,红袖被撕下,露出一截惨白僵硬的修长手臂。

“月盈!你??你真的还活着?”何守诚看到了从树后闪出的红衣女子,惊喜交集,呼喊着奔过去,却被水影一把拉住。“她不是月盈,她根本不配再用这个名字!她已经把灵魂卖给了她的主子,自甘堕入邪道,做一个天诅地咒的尸魔。”水影咬着牙,一字字迸出。

“天诅地咒?说得好!”月盈大笑着拍手,“我做了恶事,天地就要咒我,可是别人对我行恶的时候,天在哪里?地在哪里?为什么不诅咒他们?!”

“害人之人早晚会有报应,这不是你残害无辜的借口!”水影怒视着她,“别的且不说,你居然用驱尸术控制彩霞,让她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。你也曾经有过孩子,难道忘记了做母亲的心?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!”

“人性?”月盈仰天狂笑,如猿哭枭啼,撕裂了清冷的夜色,“我是天诅地咒的尸魔,哪里来的人性?又有谁对我有过人性!”她猛然抬手,指向何守诚,厉声道,“就是这个人,这个曾经对我口口声声说山盟海誓的人,却在他的大喜之日,吩咐家人将我和宝儿活埋!你说,人性在哪里?”

“不是我!”何员外嘶声大喊,“月盈,你怎么能相信!怎么能相信??”

“我是不信。可这话是你母亲亲口所说,我知道她恨我,但她不会说这样的谎诬陷自己的儿子。”

水影怔怔地看着这一对反目成仇的旧情人,分不清谁对谁错。

“她是在说谎!”何守诚跪倒在地,哭喊着,绝望地向她伸出双手,“你看看我的手!我就是用双手把我们的宝儿从坑里挖出来的。我拼命地挖,土里都是我的血,我不觉得疼,我只想把你和孩子救出来!若是我的主使,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做?”

他战栗的双手伤痕累累,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,十根手指上全都没有指甲,惨不忍睹。月盈脸色木然,身体却微微地颤抖。她黯然别过头去,不看跪在她面前悲伤呐喊的男人,“是你冤枉他了。”水影打破了僵死的沉默,“这么多年来,他的痛苦你应该看得很清楚,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,房间里满是你的画像,他甚至??还保留着宝儿的尸体!”

“我看到了又如何,看不到又如何,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了,是与非有何区别?”她转身叹息着。背影纤秀袅娜,楚楚可怜,哪里像是杀人如麻的怪物,水影也不禁心生哀怜。

“月盈,月盈,求求你罢手吧,不要再造孽了。你从前是多么善良的女子,从未伤害过任何人。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,你杀了我吧,放过那些无辜的人!”何守诚苦苦哀求着膝行过去,从怀中掏出那幅绣着《双燕离》的罗帕,送到她面前,“你还记得这个吗?我一直保存着??”

“住口!昨日已死,重提何用!”月盈厉声斥道,狰狞的面容狠狠地扭曲着,一把抢过那块罗帕,双手一揉,破碎的丝缎纷飞如玉色蝴蝶,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分外凄冷。“我就是要残害无辜,就是要杀光所有比我幸福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!”她抬头瞪着水影,磔磔怪笑,“水影仙姑,你可还记得我在梦里留给你的那两个字?”

“血煞?”水影叫道,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我收集女人和孩子的魂魄,就是要练就血煞。血煞一成,我就是不死之身,想怎样就怎样,无敌无匹。炼成血煞需要三千魂灵,现在还不够,但你是仙家,你一人的灵魂足可以抵上剩余之数。”她长袖一舞,飞身扑向水影,喝道,“你不如成人之美,拿命来吧!”

水影轻弹剑身,流火低吟着,夺目的剑芒刺向月盈的眉心。月盈那条没有衣袖遮盖的惨白手臂猛地伸展,闪动着青绿磷火的尖利指甲抓向水影的肩膀。

水影沉肩避开,剑锋一侧,削向她的咽喉。月盈仰身,流火擦着她的面颊划过,她右臂上火红的衣袖甩出,长蛇般缠住了水影的腰。

水影回剑,斩断那半截红绫。月盈已翻身而起,一双利爪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抓向水影的脸。水影急退两步,手腕微抬,流火疾划向她的左肋。

月盈惨呼一声,向后飞掠。水影垂下剑尖,暗红腥臭的血液缓缓滴落,她看着喘息不定的月盈,轻声道:“你现在绝不是我的对手,还是及早回头,随我去地府服法吧!”

“回头?哪里还有余地容我回头!”月盈拭去嘴角的血丝,惨笑着又扑了上来。水影闪过,眼角一瞥,已看到了不远处那团轻轻晃动的黑影,她冷笑,“我说过你不行,不如让你的主子上来吧!他躲得那么远,连声都不出,是害怕了吗?”

“水影,你够厉害,够胆大,死到临头还这么放肆。”黑影开口,一字一顿道,“月盈,开木!放魂!”

月盈闻言,悻悻地退开,慢慢走到苦楝树下,一掌劈向粗壮的树干,大树摇晃着格格作响,树皮从上至下裂开,飞溅开来。

水影凝目看去,不觉倒抽一口冷气,树干里密密麻麻,挤满了惨白的幽灵,拥挤成一团,嘤嘤哭泣着。月盈轻抚着树干,柔声道:“现在你们都自由了,可以出来了。”

幽灵们如得了特赦令,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暗无天日的囚禁之所,天地间霎时充满了冤灵的死气,阴风惨惨而过,呜咽凄恻。水影纵然胆大,也觉得毛骨悚然,她撤身后退,紧握剑柄,喝道:“月盈,你要怎样?”

“我将它们锢锁了这么久,心里过意不去,想请它们吃顿饭。”月盈咯咯地笑着,招呼道:“你们都饿了吧?这位姑娘可是昆山剑仙,吃她一块肉,喝她一滴血,就不用再在此间受苦,就可以超生了,重新投胎了。你们还不快点过来,求水影仙姑可怜可怜你们,赏给你们一个逃出苦海的机会。”

冤灵们层层叠叠地涌了过来,惨碧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水影,伸出舌头舔着惨白的嘴唇,一副急不可耐的贪馋。

水影惊惧交集,横剑当胸,流火凌厉的剑气逼住了冤灵们前进的脚步。她怒喝道:“月盈,你快让它们闪开,否则,我就不客气了!”

“我正想看看你是怎么不客气的!”月盈脸上的血痕痉挛抽搐着,高声呵斥道,“你们也别客气呀!难道还想回到树里去不成?”

死魂们闻言俱是一颤,蜂拥着再次围住水影,一条条惨白的手臂伸向她,女人的,孩子的,俱是指爪尖利,毫不留情地抓向她。

水影已无路可退,咬牙一剑刺出,正中一个冤魂的咽喉,那张僵硬的面孔顿时扭曲。水影忽觉得她有些面熟,仔细一看,竟是今夜刚刚死去的彩霞。她心中一震,眼睁睁看着她虚无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,渐渐变得透明,然后被风吹走,了无痕迹。

“娘!”稚嫩的童音大叫着,水影循声望去,却看不见哭喊的孩子。无数蠢蠢而动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,但她知道那是小虎。一夜之间,他竟遭两场大难,生前看到母亲杀死自己,死后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她杀死。那样幼小的孩子将如何承受!

“精彩,真是精彩!”月盈的声音凛冽如刀锋,“水影仙姑,你满口仁义道德,出手却一点也不留情啊!它们都是脆弱的灵魂,哪里抵挡得住你的剑锋。彩霞已经魂飞魄散了,我杀了她的肉身,你杀了她的魂魄,咱们彼此彼此,你还有脸面斥责我残害无辜吗?你继续吧,把它们都杀光。你若是不杀光它们,它们就会把你吃得干干净净,一根骨头也不会剩下。”

水影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剑是如此沉重,她使尽全力也握不稳。“杀光它们,不然就让它们吃光你!”月盈一遍遍地重复着,高亢凄厉的声音刺进她耳中,刺进她心里,刺得她冷汗淋漓,摇摇欲坠。

冤魂似乎感到了她内心的挣扎,又向她逼近。她的手一紧,剑却提不起来。那些都是女人和婴孩,生前无助,死后脆弱。他们已被夺去了生命,难道连灵魂都要在她剑下灰飞烟灭吗?可是她不想死,她答应了坤灵要活着回去,把紫烟寒还给他。她探手入怀,把紫烟寒紧紧攥在掌心。难道真的回不去了?

“水影,你为什么还不动手?生死关头,你还要装模作样吗?”月盈冷笑着,悠然等待好戏开场。

水影猛地抬头,一张张惨白颓败的面孔已近在眼前,只是怯于流火的威慑,不敢扑上来。每一双呆滞的眼里,都燃烧着饥渴的碧光。小虎还在哭喊着:“娘??”

罢了!既然是逃不开的劫难,就认命吧!水影长叹一声,抬手,将流火收回鞘中!

死灵们同时一拥而上,拼命地撕咬着,吸吮着。它们被禁锢了太久,饥渴了太久,今天终于可以痛快地饱餐。夜更深了,黑暗笼罩了这残酷的一幕,却遮不住数千死灵格格的磨牙声,让这盛夏的夜阴寒如冬。

月盈根本没想到水影会甘心做冤魂们的祭品,一时没了主意,转头看向那团黑影,黑影却默然沉寂,似乎也被震撼了。

水影紧咬牙关,任凭它们撕咬吞噬。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身体被撕裂的声音,血液流淌的声音,冤灵们吞咽的声音。她痛得几欲晕去,心里却异常平静。如果坤灵知道她就这样死了,一定会生气,因为她太傻,她背信弃义,他再也拿不回紫烟寒了。紫烟寒握在她的手里,给她最后的温暖和安慰。

已经四更天了,正是夜最黑的时候。一线皎洁的银色光芒忽然透出云层,乌云散开了,圆满的月亮高高升至中天,清冷的光辉波浪般散开,洒向大地。

水影的掌中突然映出淡紫色的光晕,是紫烟寒在发光。温暖轻柔的光晕如涟漪圈圈扩散,一些离水影最近的冤魂已惊呼着后退。鲜血淋漓的水影挣扎着直起身,摊开掌心,紫烟寒像一颗小小的太阳,光芒温暖明亮。

水影抬头望着月亮,嘴角噙着一丝笑,鬼使告诫过她,“月华珠盈”。紫烟寒是紫泥海底的巨蛤体中所孕育的灵珠,月亮的圆缺联系着紫泥海的潮汐起落,因此它对月亮有着特别的敏感,在月圆的夜晚,它会和月亮交相辉映,放射出强大的力量。

水影向着月亮抬起手臂,明艳的紫光越发强烈,月光也更加皎洁,天上地下两道光辉相互吸引着,越来越近,终于联成一体,形成一个色彩奇异的巨大光环笼罩着水影,所有的冤魂呼喊着逃开,那光芒只是将它们驱散,却没有伤害它们。水影满身的伤口在光环中迅速愈合复原,完好如初,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。

水影站起来,冷冷地看着月盈。月盈惊慌后退,回头想要寻求援助,但那团黑影已不知去向。水影拔剑,惊虹电闪,犀利的剑锋破空刺来??

时间在瞬间凝固,月光无声地照耀着三个伫立的身影,一片如死的寂静。

“月盈,你还记不记得??你曾经问过我,有多爱你,我说??可以为你去死,当时你不信,现在??信了吗?”何守诚艰难地喘息,痴痴地看着心爱的女子,一如她昔日美丽时的注视。流火深深刺进他的胸膛,水影的手还握在剑柄上,人却已惊得怔住。

“我信??我一直信的!一直信的??”月盈抱住他,干涸了五十年的眼眶终于泪水汹涌,“守诚,我不恨你,从来不恨,从来不悔!”

他轻轻点头:“月盈,若是有来生??我们??就做比翼双飞的燕子,你说好不好,好不好??”他的头缓缓垂下,脸上是永恒的幸福。

“好!我们就做燕子,双飞双宿,再也不分开!”她笑着在他耳边低语,然后紧紧拥他入怀,抬头恳求道,“水影仙姑,请你成全!”

“什么?”水影尚在怔忡中,一时没有明白。

“我要和他在一起,请你成全!”月盈重复道。她的脸上已全无戾气,平静而温柔,如同幸福的寻常女子。

水影了然了她的心意,犹疑半晌,握着剑柄的手终于用力,剑锋穿过何守诚的身体,刺进月盈的心脏。

她的身体一颤,唇边绽放甜美的笑靥,垂首靠着他白发苍苍的头,轻声念道:“双燕复双燕,双飞令人羡。玉树珠阁不独栖,金窗绣户长相见??”声音渐低,终不可闻。

尾声 事未了

水影引导着魂灵回归地府,回程中正看见鬼使带来了何守诚的魂魄,却不见月盈。水影黯然叹息,他们赴的不是同一个黄泉,来生化燕双飞,不过是美丽的自欺罢了。

天色大亮,天空是耀眼的湛蓝,阳光照耀着枯死的苦楝树,也照耀着从镇口通向远方的康庄大道。平安集的人们欣喜若狂,他们在路上狂奔大喊,相拥而泣。一位老者双膝跪地,仰天高呼道:“路终于又回来了,平安集终于复活了!”

水影从狂喜的人群中穿过,默然离开,她也为平安集的重生而喜悦,却没有心情与他们一起庆贺,她的心中,悲大于喜,还有团谜一般的黑影。

“流火,你说那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?他到底想干什么?他说我欠他一滴血,要用我的命来还,但昨晚他为什么不和月盈联手杀我?”水影走在路上,抚摸着剑鞘低语,许多的问题却没有一个答案。她自嘲地笑,“我真傻,明知道你不能回答,还想出这么多疑团来烦你??”

“它不能回答,我却能回答!”熟悉的声音冰冷地擦肩而过,水影只觉腰间一空,猛回头,却见流火已被卷入黑影之中。她大惊,不顾一切上前夺剑。黑影轻轻闪过,快如流星地疾飞而去,只有声音遥遥飘回,“你若想要回这把剑,若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,就到乱云渡来找我。记住,乱云渡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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