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殇魂湖(2 / 2)
“水影,你说得很对,我是变了。但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,请你相信我,最起码相信我还是坤灵,可以吗?”他沉吟着,郑重地说出这句话,回望她的眼睛沉如暗夜。
水影蓦地心酸,走上来和他并肩,婉转央求道:“刚才是我的错,你不要再生气了。你从前不是总说,不屑于和我计较的嘛。”
坤灵凝重的脸色终于被笑容暖化,他看着身边可怜兮兮的人儿,既是疼惜又是无奈:“我现在还是一样,不屑于和你计较。不过你的剑法真的精进了很多,下次再想试我,最好先打个招呼。”
水影赧然一笑:“不管我的剑法如何精进,总是比不过你的,这是我命里的定数。”她转眸,瞥向他空空的腰间,眼里掠过忧丝,“坤灵,你怎么可以放下剑呢?你的剑法那么好,天界不会永远把你埋没在天一阁修书的;而且,紫萝剑里有你母亲的灵魂啊,你这样弃剑不用,她会不安的。再说,我们这些人,就是为剑而生,为剑修行,注定和剑结了终生的缘,你就这样放下,未免把剑看得太轻了吧!”
她絮絮地说着,偷瞟着坤灵的脸色,他一副无谓的表情,看不出喜怒。直到她那振振有词的话告一段落,他才淡淡问了句:“你说完了没?”
“说??说完了。”
“既然你说完了,那就轮到我说了。我只说一句,不是我把剑看得太轻,而是你把剑看得太重。”
简单的一句话,却重重地撞在水影的痛处。她下意识地握住剑,用力再用力地握紧,那就是她的痛处。从决定要它的那天起,她付出了多少代价,不仅是她的,还有坤灵的。十年的颠沛流离,生死挣扎,都是为了最初握剑的固执。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“不悔”,可是真的不悔吗?还是明知悔也无益,只有这样的自欺呢?坤灵一针见血地道破,是她把剑看得太重了,重得几乎超过一切。而他这样说,是为自己辩驳,还是对她的责备?
“水影,没有谁可以永远拥有什么,迟早都得放下。这中间只是早和晚的时间差距,而结局是一样的,殊途同归。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,但当你有一天放下流火的时候,就会懂了!”
他淡淡地低声说着,似乎只是自语。而天际划过的明亮光芒却让他眉间一凛,他的手指向远方擦亮夜幕的白色轨迹,“看,第二颗流星落下了。”
望见流星的刹那,水影又感到了那种寒意,像被一支玄冰之箭射中,贯穿骨髓的可怕的冷。
坤灵扶住了她,他的手也是冰冷的,但水影却不觉得。她依着他向峰下看去,未满的月像缺了一角的玉盘,清辉盈盈,投在峰下,竟然又映出一轮月色,且是水光潋滟;细致的彀纹层层散开,月晕也不断扩大,弥散成迷醉心弦的异样美丽。水影仔细看去,不禁惊呼道:“咦,这天绝峰下,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片湖?”
她指着下面那浩渺的水面,惊异不已:“这片湖,我怎么不记得?”
“你呀,要是再过几年,只怕连昆山都不记得了。这是天目湖啊。”坤灵拍拍她的肩,解释着,笑语间却似有些勉强。水影没有在意,她只顾看着峰下的美丽湖泊。那样广阔的水面,一时漾起跌宕的粼光,似是被风吹皱的银色绫罗;一时又平滑如镜,照出天幕中的月影,奇妙地变化着,美得有些诡异。水影出神地看着,忽然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片湖,坤灵说这是天目湖,好像是吧。她恍惚地想。
“水影,我们该下去了,天就要亮了。”坤灵的催促将她唤醒。她魂不守舍地跟他走下盘旋小径,一路上眼里心里都只有那片明艳湖泊的倒影。
下了峰,天边的云朵已染上了轻淡的红色,那是被朝霞沁上的明丽,破晓时分将至了。坤灵仍然没有陪她看日出,而是直奔天一阁。水影独自守候了第一缕阳光的升起,然后慢慢踱回她的碧烟阁。
疲倦沉沉地压上来,她倒在床上昏昏欲睡。但流火仍然在鞘中低声长吟,水影拔剑,锋芒明亮得刺眼,不似遇到敌情时的晦暗无光。昨夜试探坤灵时,剑光也没有变色。而剑锋却在不停地颤动鸣响,声声低吟像是无奈的叹息。水影收剑归鞘,轻笑道:“流火,你在紧张什么?莫非你和我一样,也成了惊弓之鸟?”
梦境里,又见明王。依然是乱云渡,宽广的大殿,雪云石椅上禁锢的不朽生命。唯一的不同,就是他的手上没有情泪镜。
水影离他远远地站着,很想质问他为何要用情泪镜来吓她,可是明王的面容郁郁哀伤,让她无法开口质问。而且,她也不信明王只是造个噩梦来吓她,那种低俗无聊的恶作剧岂是他的所为,那个惊悚的梦一定意味着什么,她总会知道的。
在这个梦里,明王不说话,也没有动作,他只是望着她。深切的哀伤让她心惊,这是第一次,她在明王脸上看不到骄傲,是什么竟能让他放下骄傲,让她冷凛的眼里溢满软弱的哀伤。这就像坤灵放下了剑一样让她惊讶。莫非真如坤灵所言,人总会放下自己固守的东西。于坤灵,是他的剑;而对于明王,则是他的骄傲。但,这是为了什么呢?他忧伤的眼睛,为什么只望着她?
五、殇魂湖
日子就这样天天过去,坤灵从没有陪水影看过日出,他终日都在天一阁修书,重幕低垂,门户紧锁,只有当残照落尽暮色四合,才能见他走出天一阁。
水影却没有再质疑困惑过,不是因为绝对的信任,而是整个白天,她都在梦乡里沉溺,根本不知道坤灵是怎么样的。
这似乎是一种怪异的循环,每个晚上,和坤灵一起在天绝峰看流星坠落,白日则在梦里和明王相见,周而复始。这样奇怪的生活让她不安,甚至痛恨自己。这分明就是背叛,为何她的梦里从来没有坤灵,而全部都被明王占据。梦里只有他一言不发的哀伤注视,日渐深重,让她无法承受。
水影背负着深深的自责,她努力不让自己入睡,没有梦,就见不到明王,可是沉重的倦意却是无法抵挡的。
其实,水影并不愿每晚都上天绝峰去,那些流星,还有那片湖都让她感到不安,尤其是流星坠落的瞬间,绝无例外地会有透骨的寒气袭进她体内,而且越来越强烈,几乎将她冰封,随之而来的疲倦也愈发沉重地将她拖进更加难醒的梦里,去面对明王。
这些痛苦她默默忍受着,从不向坤灵说起。因为他喜欢天绝峰上的夜,喜欢看流星的陨落,喜欢站在崖边,俯视深谷下的天目湖有些星芒的碎片落入湖里,湮灭淡淡的光华,随波流逝。他越来越少说话,常常整夜地望着湖水怔怔出神,只有下峰时才会对她微笑,淡定的神情变得坚定决然。
水影一直在他身边,只是有时会惊心地发觉,坤灵脸上那隐忍的哀伤,竟与明王别无二致。
“水影,明天,就是你回来的第四十九天了。”夜将尽了,下峰时,坤灵忽然对她说。
“哦,那又怎样?”水影已是困倦至极,像是只要闭上眼睛,就将陷入永恒的长眠。她勉强拖着脚步跟在坤灵身边,根本没听清他的话,只是随口应着。
坤灵转身,“明天,是最后一天了。”他说着,忽然托起她的脸,“水影,你总要做出决定。”
水影猝然一惊,托住她下颌的手指是冰凉的,却带着些强硬,让她恍惚的意识骤然清醒。她只能仰视,而无法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眼睛。他的眼神失去了平静,燃烧着暗色的火焰,炽烈且义无反顾,让她不敢看。
“决定?什么呀?”她紧张得口吃,想推开他的手,可是行动却不听使唤,是不敢,不愿,还是不忍??
“没什么。”一声喑哑的轻叹,像是拂过的风,坤灵眼里的火熄灭了。他松开手,径自下峰去了,忘了水影还留在身后。
望着迅速隐没不见的熟悉背影,水影忽然想哭,惶惶的,只觉这一别就是永诀。
水影独自走下崎岖冗长的山间小径,身边第一次没了陪伴。脚步益发拖得沉重,好容易才挨到峰下。靠着一块嶙峋的山石,想着坤灵不管不顾地离开,一定是生气了。
她想去天一阁,向他问清楚到底要决定什么。她不想让他生气,不想被他抛下,只能一个人走。
这样想着,寒冷和疲倦却让她无法行动。天一阁相对偏远,要越过奇险的玉莲台才能到。而她现在虚弱的体力仅够支撑回碧烟阁。
推开了碧烟阁的门,水影已是筋疲力尽。倚在桌边休息,正瞥见那棵缀着花蕾的阙寒草,其中玲珑的人形蓓蕾已经微微地绽开了,她惊喜地捧过细看,忽然想起今晚正是满月之期,要带阙寒草去峰顶沐浴月光。到明天,水蓝色花朵盛开,她就能见到那传说中的花之精灵了。
放下花儿,她禁不住叹息。坤灵为什么会生气呢?他们何时才能像从前那样没有隔阂和距离?真的很想再听他吹箫,丝丝缕缕的轻袅缠绵,引来彩凤,醉了微风。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,她懂得他藏在乐符里的心意。
现在她很想告诉他,可惜他已经不吹箫了。水影的指尖轻抚过花蕾,满是期待。阙寒草的精灵会带给她幸福的,等花儿开了,一切都会是从前的样子。
深深的睡意袭来,眼帘不自觉地阖上,入梦前最后的模糊意识里,她感觉流火在鞘里铮鸣。
在梦里,还是与明王相视。异样的是,明王的眼神不再忧伤,冷静而安定。他向她伸出手,说:“水影,你握住我的手!”
“为什么?”即使在梦里,她仍是惊异。
“快,握住我的手!”他不解释,急促地命令,有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水影像是被这命令震慑,她伸出手,走向遥遥相对的明王,似乎有个声音在心底喃喃:“握住他的手,就安全了??”
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水影脚下缩短,很近了,她已能看清他唇边的恬淡笑意,是鼓励,也是期盼。她看着明王的手,那是可以通天彻地、把握一切、摧毁一切的手。握住了,就安全了。
正要再踏上一步,她的眼前掠过坤灵的脸。脚步在瞬间定住,她看着自己伸向明王的手,茫然自问:“我在干什么?”
“水影,握住我的手!快啊,已经没有时间了!”是什么让明王如此的焦急?他催促着,他们的指尖还差一寸就能相触了,只差一寸??
水影没有补上这短暂的距离,她看着明王,除了坤灵,他是唯一让她心动的男子,可是,他们的手注定不能相握。
她垂下伸展着的手臂,决然地说:“不!”
这个斩钉截铁的字击中了明王,他慢慢地收回手,笑容惨淡,“只差一寸啊。水影,这就是你与我的距离,如此的近,但我终是碰不到你!这一寸的阻隔,就是坤灵吗?”
“是!”水影蓦然心酸,但她直言,毫不回避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他低下头,声音骄傲而伤感,“我曾是展翅九万里的孔雀,可是这一寸的距离,我却无力抵达。水影,原谅我,我有心,但是无力!”
水影看着他,惊异得忘记了言语。明王的眼里竟流下两滴泪,从脸庞缓缓滑落。
那是为她而流的泪吗?明王,竟然为她而流泪?
明王淡淡地笑,他挥手道:“去吧!”
刹那间,乱云渡、明王,全部从她眼前消失,她能看到的,只有无底无边的黑暗。
“啊!”水影惊醒,看看身边,才发现自己居然倚在桌边就睡着了。她忍不住地回顾着那个梦境,明王的泪,是为她流的吗?“哎呀,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关系!”她讨厌自己如此的游移不定,像个坏女人的样子。抬头才发现天已将黑了,坤灵在等她,但愿他已经不生气了。她定了定神,把明王压在心里,捧着阙寒草,打开了房门。
“坤灵,你怎么在这里!”她望着那个打开门就见到的人,脱口惊呼。
“在这里等你啊。”坤灵笑看着她,明净安详,那样熟悉的笑容,是他原来的样子。
“这花儿就快开了呀。”听到他说话,她才慌忙收回痴痴凝视的目光,低下头去掩饰脸红,“嗯,这花儿,今晚带到峰上去晒月光,明天就开了。”她说着,眼睛瞥到了他手中的洞箫,惊诧道:“你不是已经不吹箫了吗?”
“可是,今晚我想吹给你听的。水影,你想听吗?”
“当然想听。”水影连连点头,陨陶罐里的阙寒草正在夜风里娉婷起舞,这真是神奇的花儿,还没有开,就已经弥散了幸福的味道。
天绝峰已笼在了一片圆润的清辉里,天净如水,皓月朗朗,真是个让人禁不住心生欢喜的好天气。但愿今晚不要再有流星。她摇头,甩掉那微微的不快,找了块极好的地方放下阙寒草。另一边,清越的箫音已起,第一声,就让她的心狂跳得不能自已,这首曲子竟是《秋水寒》。
初听得这首箫曲的时候,她才刚刚得道。有了剑仙的身份,初来这世外仙山,看哪里都是新鲜,却又是胆怯怕羞的。一天,她带了剑去洗心亭练,还未到,就听见了阵阵箫音。明澈清朗,高渺幽淡,她听着,眼前竟是一片秋水长天的壮阔和萧寒,雁南飞,叶飘零,寒水东流,一去不归。从那时起,直到现在,水影都固执地认为,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坤灵更善吹箫。
一曲终了,她竟已不知不觉地站在了吹箫人的面前。那是个年轻的男子,清秀俊朗的眉目间隐着淡淡清愁,一袭青衫,磊落飘逸。修长的手指交缠着,握着一支玉色的洞箫。看到她突然出现,他有微微的惊诧,然后笑了,似秋日温润了寒水的恬静安然,问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水影。”她老老实实地回答,只说了这一句,脸已是通红。
他看着她的羞涩的脸庞,用了解的眼神,说:“我是坤灵。”
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,久远得水影已记不清日子,但她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形和这首曲子。原来,坤灵也记得。
也许,在那一刻,那一眼,她就已爱上了坤灵,只是她并未察觉。
抚着发烧的面颊从怀想中醒来,才听出曲子已经换了,是一首《伤别离》。那呜咽的乐律似一根针,直刺进心底,很疼很疼。
水影一惊,起身来到他身边,“坤灵,你为什么要吹这首曲子?”
“怎么,不好听吗?”乐声中止,他回头看她。
“你吹什么都好,只是不要这个,我听了害怕。”
“人生在世,别离是在所难免之事,有什么好怕的?不过你既不想听,就免了吧。”他低声叹着,放下了手中的箫,“水影,你知不知道,我今天很高兴。”
“嗯,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终于做出了决定,水影,谢谢你选择了我。”他为她理好被风拂乱的发丝,指尖划过她的脸庞,冰凉而细腻。
“啊!”水影大惊,忙不迭地埋下头去,脸上像在火里烤着似的滚烫,眼睛牢牢地盯在地上,只恨找不到一条裂缝,能立刻在他面前遁形。坤灵这样说,难道他知道她每天的梦,知道明王,知道她只差一寸,就握住了明王的手??
“水影,我说的是真的,我是真的很高兴。”他托起她的脸,让她面对着他。她满脸的赧色无遮无挡地映在他眼里,无处可逃。
“坤灵,我??”
她正要吐露的心声被打断了,坤灵的声音说:“水影,你把紫烟寒还给我吧。”
这句话,是她根本不曾想到的。“什么?”她在心里叫出来,不禁有些气恼。哼,说什么高兴,其实还是生气的,不然怎么会向她要回紫烟寒。
“坤灵,我带着紫烟寒十年了,我已经不能没有它了,求求你,把它送给我好不好。”她舍不得还,软语恳求着。
“不行!水影,你难道不知紫烟寒是母亲留给我的,我已经放下了剑,只能带着它了。”坤灵一口回绝她的要求,固执地向她索要珍珠。
“你??”水影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拒绝请求,又羞又气又是不舍,大叫道,“我回来这么久,你为什么不问我要?偏偏在今天晚上这么急着要,你是什么意思?”
“因为你是在明天才回来的啊,我向你要回紫烟寒,正是按时拿回的。”他淡淡笑着,似是有些伤感。
水影根本不懂他的话,她已经在昆山四十九天了,怎么是明天才回来。坤灵为了要回紫烟寒,竟说出这样矛盾得无法解释的话。水影再无话可说,她恨恨地掏出紫烟寒,明丽浑圆的紫色珍珠在她掌心里打转,温柔而清凉,她紧握着,依依不舍,忽然有种怪异不祥的感觉,只要把它交给坤灵,就是切断了她和他的联系,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。
可是他紧盯着她,空空的手就摊在她面前,迫不及待。她狠狠一咬牙,把珍珠放在他手里,才转过身,泪水已连串地滴落。
他默然片刻,伸手揽她的肩,轻声低语:“水影,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,比紫烟寒更珍贵,永远地送给你!”
“我不要!”水影拭着泪,不肯转身。
“你必须要!”坤灵用力扳过她的肩,一把将她拥在怀里,抱得很紧很紧。
“你干什么!”水影一惊,这个怀抱虽然是一直向往的依靠,但她还在赌气,涨红着脸用力挣扎,“你放手,你快??”
她忽然再说不出话来,坤灵的唇盖住了那些未及出口的话,水影怔住,她看着他的脸,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。他终于吻了她,终于??
可是,是夜太冷吗?他的唇是冰凉的,像他的手指一样没有温度。但她不管这些,因为,是坤灵在吻她啊!
再也没有任何的气恼悲伤,她的抗拒变成了拥抱的姿势,她回应着他的吻。两个紧紧相依的人映在如水月光下,可是,地上的影子仍然只有一个。
忽然,水影感到有什么从坤灵口中吐出,滑进她的口中,是颗圆润细滑的珠子,温暖的,带着淡淡的芬芳。
那是?水影惊惶地瞪大眼睛,面前的人正渐渐变得虚幻透明。她用尽力气也无法推开他,“坤灵,你??”她含糊的声音不能唤出,而那颗珠子已滑进咽喉,落入腹中。
他放开了她,或许是已没有力气再抱她了。他看上去竟像只单薄的人形纸鸢,一阵微风拂过,他就摇摇地,似是要随风飘去。
“坤灵!”她哭喊着拉他的手,可是她的手指竟毫不费力地穿过他的身体,就像是穿过了风,穿过了空气。她恐慌的事已是事实,刚才那一吻,他把元神给了她。现在的他,只剩空空的魂魄。
“为什么?”她撕裂地哭喊着,她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。元神是修道者毕生所凝的精华,失了元神,就连魂魄也守不住,将是魂飞魄散的悲惨下场。坤灵怎么能把元神给了她!可是,活着的人是无法祭出元神的,只有已经死去的,只靠一颗元神维系延续着的灵魂才能这样。难道,坤灵已经死了?这些天来与她相伴的,只是他依附着元神才维系不散的灵魂?
“坤灵??”她痛哭着紧紧抱住他,其实她的怀抱里什么也没有。她的泪落下来,穿过他的身体,碎成晶莹的水滴,融进土地,不知道来年会不会破土萌芽,开出一朵悲伤的花儿。
他的笑容依然安详,“水影,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喜欢你。其实我很胆怯的,我一直都想告诉你,可一直都不敢。”
“你不用说,我也知道的。我一直知道的!”水影看到他在她的手臂间轻轻弥散,她用尽所有的悲伤,也挽不回的弥散。
“知道就好。记得,你是答应过我的,就算只有一个人了,也要坚强。何况,你不是一个人,我是永远和你在一起的。”他说着,清淡如烟的魂魄已飘到崖边,最后的回头。他说:“水影,今晚不会再有流星坠落,你不会再倦,不会再冷。水影,醒来吧。”
崖下就是那片湖泊,他坠下,落进湖里。水影跌撞着奔来,只见无数晶亮的光尘,星星点点从湖水中升起,如闪烁的萤火,湮散在她周围,她伸手去抓,握了满把,却只是空。
这个景象,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,在梦里,明王就曾演示给她看的。明王说,不要被表象所迷惑,这情泪镜,不管变成什么,终归也只是情泪镜。而她却忘记了这番箴言,她看不清楚,崖下的天目湖,其实就是情泪镜。
一阵猎猎的山风刮过,卷去了所有的光尘,她就在这风里声嘶力竭地喊:“坤灵!”
六、意未央
“坤灵,坤灵??”她一声声喊着,无人回应,却听到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:“水影,醒来吧!”
蓦然地,水影睁开了眼睛。是谁在唤她?这里,是什么地方,怎么是这样的熟悉??
“水影,你终于醒了。”一只苍老的手伸在面前,托着一只茶盏。她顺着手向上看去,惊呼道:“师父!”
递茶与她的,正是卓真人,白发萧萧的长者站在面前,慈和而安详。
她转眼看向四壁,触目惊心,她身处的这间屋子竟是碧烟阁。是的,不会有错。那桌子、书架、靠椅,墙上挂着的湘木琴;还有,她身下躺着的云床,这些,都是碧烟阁里的陈设。
“这是??”水影在混乱翻涌的思维里翻找着答案,渐渐地,她想起来了。
已是最后的劫难了,鬼使神差的,她走向了昆山的方向。然后在路上遇见了师父,师父说要带她去历那最后一劫,她就随他来了,上了昆山,进了碧烟阁,并未觉得有何不对,冥冥中似乎是理所应当。然后师父斟了盏茶,看她喝下了,然后??
然后就是这个漫长的、梦里有梦的梦境,这个梦像是做了好久好久,久得几乎醒不过来。好在她终于醒来了,那痛彻心扉的一幕,不过只是幻境罢了。
她扶着桌子,如释重负地叹息,目光却定住了。桌上好像少了什么,茶具、沙漏、琉璃灯盏,一件件数过,她突然地战栗,是少了阙寒草!
她记得,在师父引她进来的时候,阙寒草就放在桌上;她还记得,在那梦中的最后一夜,她把它带到了天绝峰上晒月光,因为那包裹着精灵的花朵就要开了。难道,它真的在天绝峰上?难道??
水影膝上一软,踉跄着扑倒在师父身边,无泪空茫的眼仰视着他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卓真人揽她在怀,轻抚着她的头发。
“水影,你睡了四十九天啊,师父真担心你醒不过来。现在好了,所有的劫难都过去了??”
“师父,我只想知道坤灵在哪里,他在哪里?”
卓真人默然,他闭着眼,抚在她头上的手也僵硬了。
水影的心倏地堕入冰窟,她用力站起身,“你不告诉我,我也要找到他,我一定能找到他!”
她大喊着冲出门去,外面是明亮的白昼,阳光无遮无挡地照下来,强烈而灼热,她晕眩着睁不开眼。真是睡得太久,连阳光都不能适应了。
“水影,你怎么了?”一双纤柔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,勉强睁开刺痛的眼,见到一张女子的脸,熟悉的,明丽如春花,满是关切地望着她。那是,檀云。
“水影,恭喜你,你终于回来了,我??”
檀云祝贺的话被骤然打断,水影还是只问那句话:“坤灵在哪里?”
檀云甜美的笑凝固了,慌慌地低下头去。水影已挣开她的手,跑向能找到坤灵的地方。
昆山已不再空旷,路上皆可见到三两结伴而行的人们,每张面孔都是熟悉的,寒伢、琳琅、瑞照??可是这些身影里没有他。如果没有他,就算所有的人都在,又有什么意义呢?如果没有他,整个世界都是空的,永远都是空的!
她一路狂奔,前面就是天一阁了,她满怀希望地奔去,猛地推开了沉重的墨漆铁门,大喊:“坤灵!”
没有人应,没有人在。宽绰的大殿里只有满壁满桌的书,她推门冲进时带起的风胡乱地翻动书页,哗哗地响着。这些书,还会有人回来修订吗?
他不在这里。她看着窗上围着的厚重帘帷,绛紫的,是凝固的血色。层层拉起时,房里就是密不透光的昏暗,她记得坤灵曾经很喜欢阳光和风透进窗户的明亮清爽。是从何时起,他竟要用这些布帷把光线挡在外面;是从何时起,他不敢看见日出。这些他从未对她说起,他从不对她说他的痛苦。
她继续在山路间狂奔,奔向天绝峰,他一定在那里,一定的。
跑过洗心亭时,她骤然收住脚步,有箫声,在亭子里幽幽咽咽地响着。她压抑着狂烈的心跳,踌躇着,不敢走进。这是他们相识的地方,是她第一次听他吹箫的地方,莫非,他依然在这里等她??
她深呼吸,鼓起勇气踏进了亭子。亭子里是空的,没有人,但那幽咽婉转的声音仍在继续,抬头,才发现原来是风拂动了檐沿下悬挂的铁哨,气流穿过哨孔,吹出如箫的音律。水影怔怔看着在风中摇动发声的铁哨,心里像在刺满了针,痛得麻木。连风都在欺骗她,开这样残忍的玩笑。
其实她早该知道这是个骗局,不会有人在这里吹箫了,不会再有人微笑着问一个被箫声吸引而来,胆怯羞涩的女孩子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水影。”
“我是坤灵。”
如此简单的对答,就已经注定了他悲剧的宿命。当初他若是不问她,那又将是怎样的结果?
她默默地想着,默默地退出亭子。默默地,依稀又听到了那首《秋水寒》:雁南飞,叶飘零,寒水东流,一去不归。
天绝峰上没有人,只有阳光普照,烈风呼啸。水影一步步走到崖边,望下去。崖下是开满野花的萋萋芳草,不见了那片浩渺潋滟的湖泊,她怔怔伫立着,没有泪水,没有呼喊,静默得像是被悲伤凝结的化石。
“坤灵在我做这场梦之前,就已经死去了吧?”她突然地开口问道,因为卓真人就在身后。
“水影,你可还记得前一次的劫难。你也是陷在自己的梦里,你的道行尚浅,根本无力自拔,是坤灵救了你。私离昆山,助你破劫,这已是重罪;更何况,他还泄露了天机!”
水影僵硬的身体猛然战栗,她当然知道泄露天机是多么可怕的罪责,在那场与心魔的纠缠中,在她已完全绝望的时候,是坤灵告诉她这只是自己的梦,他说噩梦过去就是美梦,水影你要坚强,就算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,你也要坚强。
她记起他说这些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。即使明知这是不可逾越的雷池,他还是说了,因为,他要她活下去。可是,现在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,她要怎样才能坚强,才能活下去!
“坤灵犯下了两条重罪,当然只有死。可他知道以你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最后一关,他放弃了转世投生的机会,用元神定住魂魄,也要助你完成这最后一劫。”
“真是执念啊!”卓真人轻叹,“这个漫长的梦你做了四十九天,那每晚坠落的流星,都是你的生命在流失。本来,昨晚最后一颗流星坠下,你就会死在自己的梦境里。而坤灵把元神给了你,用他的魂魄替代流星坠落,这才唤醒了你!”
“他何苦,何苦??”水影嘶声低语,“这是我的劫难,他何苦??”
“水影啊,其实你曾有过两次机会能够醒来,而不用坤灵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。”卓真人默然,有些话他实在不忍说,却又不得不说,“在梦境的开始,如果你接受了天帝的封授,也就算你历过了这场劫难,你就能醒来。可是你不肯,你固执地一定要把梦做下去,连师父的规劝也无能为力。后来,你又拒绝了明王的帮助??孔雀明王的法力何等高深,他虽在乱云渡的冰封下沉睡着,却能与你梦境相通。那时,如果你握住了他的手,他就能把你拉出梦魇,可是你拒绝了他??”
水影怔怔地回想着那些白日梦,明王的提示,他哀伤的注视,他伸出却注定不能与她相握的手。她忽然冷笑道:“他真的想帮我吗?那变成了湖泊的情泪镜,还不是他的,他又何必惺惺作态!”
卓真人苦笑:“傻孩子,你以为情泪镜是明王专有的吗?那镜子炼成时就是双面,明王带去了一面,还有一面留在天界。坤灵坠下的,就是天界的情泪镜。”
日上中天,阙寒草的蓓蕾缓缓张开,冰蓝色的花瓣里,一个娇小玲珑的人儿睁开了眼睛,湛蓝的明瞳,向着阳光微笑。她展开透明的翅膀,轻盈地飞起,绕着峰顶飞了一圈,栖在了水影肩头,娇艳的小小嘴唇飞快吻上她冰冷麻木的脸颊,然后翩然飞去,再不见影踪。
水影木然地看看婀娜纤小的精灵飞出视线,却无一点感觉。传说中见到阙寒草精灵的人都会幸福,可为何她现在已一无所有!
她颓然地仆倒,想哭,想喊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也流不出一滴泪。原来,绝望到了极致,竟是干涸和沉默。
卓真人上前扶她,劝慰道:“水影,你不能如此,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坤灵。走吧,为师带你去上界,你劫难已满,往日之罪也可抵消了。以后在天界为神,慢慢地,也就将忘记曾经之事。”
“不!”水影用力挣开师父的手,“我不要忘记,我不要封神,我只要和坤灵在一起!您说过我是命犯孤星,注定要寂寞终生的。可是明王已经改变了我的宿命,您看哪,我掌心里的痣已经没有了,为什么我还要寂寞!”她伸开的手摊在师父面前,掌心里已没有了宿命的印记,为何仍然握不住幸福?!
“水影,”面对弟子的质问,卓真人唯有低头叹息,“你还不明白吗?坤灵就是你的情劫。现在情劫已破,你已无任何牵挂羁绊,不要再任性了,还是快随我去上界领命供职吧。”
“不!”水影向后退去,嘶喊着,“我绝不会到天界去,我痛恨那些冰冷无情的神。我要回到世间去,去做个凡人!”
卓真人几乎被吓住了,他想不到水影竟说出如此逆天叛道的话来,幸好左右无人听见。他低声怒斥道:“你疯了吗?鲁莽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?你六百年的清修来得容易吗,就忍心这样毁去?”
“清修?”水影冷笑,慢慢重复明王说过的话,“清修很了不起吗?”
卓真人气得发抖,却没有办法,他了解水影的倔强,知道是说不服她了。他深深叹了口气,道:“就算上界准你去做个凡人,你的剑怎么办?这一番波折,眼下的结果,不都是因这柄剑而起吗?你真的舍得放手?”
“舍得!”水影沉吟着,终于决然地吐出两个字。
卓真人狠狠一跺脚,转身背向她,“既然这样,你好自为之吧。我这就回去替你请奏,看天帝如何说。至于剑,你要么交付钦天监,任他们回炉重炼;要么找处清净之地封剑,也不枉为它忙碌一场。”
师父已去远了,水影独自下峰,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惊云瀑。如雷的水声唤醒了她。抬头望去,白色水帘垂挂的云珠岩上高耸的一块大石让她眼前一亮,就封剑在这里吧!
她拔剑,龙吟声中,水色被剑光映成金红。这是最后一次用剑了,不为对敌,只是舞给自己看,舞给坤灵看。
剑势渐急,搅起的风旋摧落旁边树上的叶子,簌簌纷飞如雨。凌厉的剑芒闪亮如星辰,映在层层叶雨间,像是翡翠缀着金丝编成的网。
剑光飞旋着,织成一张密密的帘幕,水影隐在幕后,只有衣袂不时划过光幕,一丝雪白,转瞬隐没,竟似火鹤在云雾里的舞蹈,只是要把色彩倒置。
流火的剑气渐渐逼近瀑布,茫茫水雾激起飞溅,湿了水影一身。苦苦压抑的泪终于泛出眼眶,汹涌流下,反正是在水雾里,她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水,什么是泪。坤灵一定也看不见,他会以为她很坚强,很坚强??
“好了,该结束了。”水影轻声地对自己说。她的身形忽然飘起,飞越了云珠岩,她的手腕轻振,千万点散开的剑芒聚拢,凝于一点,然后凌空刺向岩上耸立的巨石。
“喀喇喇”的一声响,伴着一串跳动的暗红火花。流火刺进了那块大石,只有短短的一截剑锋留在外面。刹那间,光芒尽敛。
水影慢慢地松开手,手指是战栗的,流连在剑柄上,她压住声音中的哽咽:“流火,我不能带你走了,我将你封在这里,每天,有瀑布的水声陪着你,不会寂寞的。”
她纵下云珠岩,决然而去。冥冥地,仿佛空中有一双看着她的眼睛,她轻笑:“坤灵,你看到了吗?我放下剑了,剑并不是我最重要的,可惜从前我却不知道。我就要去世间了,如果我用尽一生,可不可以再找到你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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