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殇魂湖(1 / 2)
第七章 | 殇魂湖
一、拒
九重天之上的鹤翔殿,是天界封神禳星的神圣重地,寻常时日殿门总是紧锁的。开时必有大事将临。
这天本也是平常日子,在殷天历上,这一天没有朱砂重标的记号,可是,鹤翔殿却开着,殿门虚掩,门外的青玉长廊上聚着很多人。这些平时各自幽隐,过着宁静日子的上神们,竟都到了这里,高冠锦袍,衣履鲜明,但皆面带惊异愕然之色,交头接耳,不时有人从殿门微开的窄缝里向内望,迫不及待的样子。
“各位,你们说这事是不是奇了,反正我封神几千载来,从未见过如此迅速的飙升,一个小小的昆山剑仙,才六百年的道行,而且还是个女子,居然也能进这鹤翔殿,还由天帝正式封神,从此就与我们比肩并驾,这让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搁?”
“好了好了,抱怨也没用,谁想到她竟能过得了七重宣阗之劫?以她那样低微的修为,竟能闯过为上仙而设的劫难,这本就是个奇迹,所以她上殿封神也是该得的,我们该恭喜她才是。”
“呵,你倒是大人大度,这样为她辩护。我才不信她过得了宣阗之劫,想当初我修行三千载,才有资格去闯那劫难,在世间飘零了二十四年,几番生死交错,留下了一只眼睛才侥幸归来,才得了个上神的封号。你看她毫发未伤、气定神闲的样子,像是历过大劫的吗?哼,一个毛丫头而已,就有这么大本事?这其中肯定有蹊跷!”
“大家也争得累了,歇歇吧。不管是真是假,总之上界已是这样定了,谁能奈何!再说,这个丫头是有些古怪的,当初逆天而行,偷了蚩尤族人的魂魄炼剑,就这份胆气,各位谁有?那蚩尤之魂炼成的剑想必定有特异之处,助她完成此劫。令她下世历劫本是严惩,谁想到她竟然因祸得福,兴许这就是她命里的定数。我们在这里争也无益,还是认了吧!”
这番不温不火的话悠悠道来,说服了心思各异的众神,长廊上一片寂然,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廊外。天界的云雾恒久不散,这里也不例外。只是在流云轻雾之中,不时闪过艳艳的红,那是火鹤在云雾间翩跹舞蹈,炙焰羽翅划过的痕迹,十二羽火鹤精灵,永不疲倦,在这苍茫云雾中舞过了沧海桑田,给这单调清冷的所在添了一抹温暖奇丽的娇艳,让人不觉就心生喜悦,这里,也正因此有了“鹤翔殿”之名。高悬于朱红大门上的琉璃匾额,乃是天帝亲笔所题。
琉璃为地、碧晶为墙的华丽轩昂的大殿里,是一派庄重的威严肃穆,地位显赫的上神们分列两边,人人毕恭毕敬,敛首屏息,静谧的殿内唯有龙涎香的浓郁芬芳在空气中流动,呼吸间薰然欲醉,说不出的舒畅甜美。东西南北四角上,盘踞着四只金色麒麟,香烟正从它们的口鼻袅袅散出,更给这大殿添了几分威仪。
众神排成整齐的队列侍立在东西两边,却有一人,遥遥在队列之前,正安然立于墀下。前面的玉石台阶之上,就是天帝的御座。那享此殊荣的人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,背影婀娜飘逸,腰间佩着金红色长剑,灼灼其华。这人,正是水影。
“水影,你的修为尚浅,竟能完成宣阗之劫,实是出乎众之所料,朕心甚慰,昔日你所犯之错一笔勾销。天规所定,凡历满宣阗劫数者,皆可封为上神,朕将封你为??”
“陛下,臣不愿被封神,”高高在上的天帝话还未完,却见水影屈膝下拜,声音清晰而坚定,在高高的殿顶回荡,“臣只愿回到昆山去,望陛下恩准!”
一语既出,人人皆能感觉到空气的紧张,虽然不敢抬头上望,但天帝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。
卓真人也在众神之列,方才一直在看着水影,他毕生只收了这一个弟子,见她竟能有如此的进益,自然欣慰。甚至比当初自己位列上界时还要喜悦。万没想到的是,这个胆大妄为的弟子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,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。他也顾不得会受责罚,急忙越众而出,低声呵斥道:“水影,你怎能出此忤逆之言,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陛下开恩与你,还不速速接旨领受!”
“师父,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,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!”水影并不转头去看身后劝阻她的师尊,一字字仍是决然。卓真人气得发颤,偷眼看向上面,天帝正凝目看着水影,脸色时青时白,他也不敢再说什么,急退几步闪回队列。身侧的同僚斜睨着他,无声地冷笑。
一时间,偌大的殿堂里绝无半点声音。许久,天帝终于开口,沉静的语声里竟没有愤怒:“水影,你决然如此吗?当真不悔?”
水影抬头,明澈的目光安详明朗,淡淡地微笑,答:“不悔!”
“好,那朕就准你回昆山,你去吧,莫忘了你的不悔!”天帝抛下不可更改的旨意,拂袖而去。
本以为有场狂风巨浪的,到头来只是虚惊。众神皆是面面相觑的愕然,然后纷纷议论着散去了,只剩下两人的殿堂顿时变得空阔。卓真人仍伫立在原地,默默的,不知在想什么。水影回转身,看着有些苍老的师父,忽然感到歉疚,轻声道:“师父,您生我的气了吗?”
“生气?”卓真人的语声空洞,神情也空洞,竟似身心已不在此处,“不,我不生气。只是,水影啊,你怎么总也长不大,改不了这不管不顾的任性。师父把话说在这里,你会后悔的,你一定会后悔的。”卓真人转身背向她,脸庞抽搐扭曲,像是有许多话要说,可是又不得出口,重重地叹息后,他加快脚步冲出殿门,落荒而逃般的狼狈。水影想追上去,脚步却没有动,怔怔望着那个隐没在云雾中的背影,胸口是排山倒海的难过,重重地压着,却流不出泪来。
水影迈出殿门,踏上空寂的青玉长廊,一路走去,将至尽头时她忍不住回头张望。已近黄昏,巡日的金龙正托着太阳向西华山沉去,火鹤羽翼划出的流光让夕照染上了淡金色,奇绝的美丽,但已遥不可及。她不由怅惘地轻叹,那奇丽的景致是这里唯一舍得留恋的,这次离去,肯定再不能来,再不得见。
二、归
昆山位于第二层的煊烨天,并不算高的地位,但其重要性却是不容小觑的。一直以来,昆山都是天界最坚不可摧的防护屏障,维护着上界的宁静祥和。不知抵挡过多少妖魅邪魔的攻击侵袭,经历过多少战火烽烟,险峻巍峨的山峰依然矗立在煊烨天之上,岁月澎湃着从天河奔涌流过,浩浩荡荡,沧海桑田,却带不去笼在峰峦上的荣光和辉煌。
已经很近了,雾霭里隐约透出的绿意,就是天绝峰顶的碧雪莲在盛开,那清润冰甜的芬芳,似是已在身边萦绕着。水影深吸一口气,向着那片朦胧的绿飞去。
夜色渐浓,水影站在了山脚下,仰头望去,久违的天绝峰依然高耸险峻,一轮清淡如洗的月光盘在峰顶,遥遥地洒下明净的清辉。水影微笑地看着自己被月色拉长的影子,然后踏上了一条悠长的小路。这条从山下直通碧烟阁的路,她曾经走过无数次,今夜再踏上这条路,却是在十年之后。
一步步走上蜿蜒盘绕的石阶,露水点滴地沾湿了衣裳,有些许微微的寒意。不经意地抬头,却见远处那高遏天幕的轩辕顶上,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,与她遥遥相对。深暗的夜色里,她看不清他的脸,只见他的衣袂在山风中飒飒飘舞,在那孤寒的险峰上,他孑然独立的样子,那么寂寞。
“坤灵!”水影大声地喊,惊喜的泪冲进眼眶,越发地模糊了视线。她用力地向他挥手,然后,几乎是飞跑着,冲上了层层的石阶。
峰顶上的人却没有动,安静得像是一幅凝固在夜幕上的剪影。
轩辕顶是昆山的主峰,也是供奉着鼎剑炉的圣地,每年的中秋月圆之时,上界都要派出神使,来此开炉祭祀,净化炉内永不熄灭的鼎剑之火。只有最纯粹的火,才能炼出最纯粹的剑。
也正因此,这里被禁用一切术法符咒,以示对剑灵的敬畏和尊崇。于是,要上这轩辕顶,必须是以自身的力量登上,没有任何法力可以借助。从前,水影也常常和坤灵来此,听他临风吹箫,或是切磋剑术,她喜欢这里的高远辽阔,似是伸手便可摘到星辰。可是上来却是不易,她的修为远不及坤灵,上来时常常已是气喘吁吁,而坤灵依然微笑悠然,气定神宁。
今晚也是如此。她好不容易才攀上了朔风猎猎的山崖,而前面那个青衫磊落的背影仍然没有转过身来,似是没有听到身后有她的呼吸和脚步。他背负着双手,目光凝在遥不可及的某处,任山风拂乱鬓发和衣襟,也无知觉。
水影放轻脚步,慢慢地踱近他的身边。坤灵向来是安静的人,但他现在的安静却有些异常,以他的敏锐,应该早就觉察到有人上峰来了,何况已离他这么近,他怎么可能还没发觉?
水影静静地在他身后,等待他回头。可是没有,坤灵仍然以一种死寂的状态背向她,她看到他的侧脸,是茫然的表情,眼睛失神地凝固着,空荡荡的。那僵硬冻结的神色,竟似是被固定在这悬崖边上的一尊石像。
她不由得心惊,伸出手去,慢慢抚上他的肩,轻声地唤:“坤灵!”
她的手碰触下的身体微微一震,像是从梦中被唤醒,他终于回过头来,空茫的眼里映出了她,便霍然地有了神采。他牵起嘴角,淡淡的笑,是春风解冻的温暖,“你回来了!”
他的声音轻柔而平静,并无惊讶。吃惊的反而是水影,她怔怔地看着坤灵,竟有些口吃:“你??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?”
“我不知道。但是我知道,你总会回来的。”
那样淡然的口气,似是不经心地随口说出,对于水影,却是铭刻在心的感动。如果没有他如此执着的坚信,也许,她真的不能再回来。“你,还好吧?”她嗫嚅踌躇了半天,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,早就想好要对他说的千言万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,最后,只挤出这一句简单至极的问候。
“好啊,有什么不好的。”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,说着话转过头去,微笑的脸正好笼在一片没有月光的暗影里。
“可是,刚才你??”
“只是出神而已。”他斩断她的疑问,“你不记得了吗?我常常喜欢躲在僻静的地方发呆,这个习惯,好像是改不掉了。”
“你是从鹤翔殿回来的吧?真的决定了吗?”顿了一下,他问。
“这个你也知道?”水影惊异,然后认真地点头,“决定了,我是根本做不了神的,不如开始就放弃。”
“这可不像你的性格,还没有做,怎么知道不行呢?呵,有多少人求之而不能得的地位,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,真是可惜呢。”坤灵喟叹着,似是有些不以为然。
“怎么,连你也这么说!”水影狠狠地转过头去,“别人求之不得,可是我不稀罕!莫非,你也是很想求那样的地位吗?”
坤灵愣了一下,脸上划过转瞬的伤感,笑意却依然温和:“是我说错了话。不过你这么说,好像也有些不讲理!”
水影一震,竟是哑口无言。她这才想起来,坤灵原本就是在天界供职的,都是受了她的牵累,才被贬回昆山,在那冷寂的天一阁里修书。他若是心有名利之私,当时又怎会为了保全她而拼尽一切。他从未向她抱怨过什么,而她却如此误解他。何止是不讲理,简直就是没有良心!
她张了张口,终于挤出几个艰涩的字:“对不起!”
“水影,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什么,现在没有,以后也不会有!”坤灵的表情蓦地凝重,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旋即,他又笑了,“好了,你历尽艰辛地回来,不会是为了来和我吵架诉苦的吧?说些高兴的事好不好?”
“高兴的事,”水影喃喃着,用力攥紧手心,给自己说下去的勇气,“坤灵,我想,这次我回来,就不会再离开了。你,高兴吗?”
“哦,”坤灵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,“这样也好,可是这里不会是你最后的归宿。水影,到最后,你还是会回到今天你离开的地方。”
“坤灵,你在说什么??”
“好了,我们不谈这个,以后的事谁也承诺不起,我们能把握的,只有现在。所以现在你为什么不坐下来,好好欣赏这夜色。很快,就有流星要坠落了。”
水影不再说话,无奈地叹了口气,真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下。坤灵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压制住她那急躁的脾气,一贯如此。他的话不是她想听到的,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得对,以后的事,真的不是她和他所能把握的,所幸,他们还有现在。
她默默地坐着,紫烟寒就握在手里,沁凉的珍珠已被攥得温热,她等着坤灵开口来要。如果他向她要,自然得物归原主;可是如果坤灵等着她自觉地归还,那好像是不可能的。
水影偷眼看着坤灵,脸上是微热的羞愧。她是真的不想还他这颗美丽的珍珠,尽管她知道它对他有多珍贵,但这十年来,它已成了她信念的支点,或者说,握住了它,就像握住了一个可以永恒的承诺。“一定要回去,还给坤灵紫烟寒。”是无数次她告诉自己的坚持下去的理由,可是真的回来了,她又怎能舍得兑现诺言。
坤灵全然不知她矛盾挣扎的心思,但也没有开口向她索回当初说好日后要归还的珍宝。他一言不发,目光只凝固在深蓝夜空的一角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“你看,那颗星坠下来了。”水影仍在和自己激烈交战,坤灵骤然的呼喊让她一惊,抬头正看见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过,拖着悠长的银白光带,以决然的姿态从曾经属于它的高天坠下。
星芒转瞬间消失不见,不知怎的,水影蓦然觉得如坠冰窟的冷,似是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刹那的寒冷抽空了。
“你怎么样?”坤灵看出了她的不适,伸手来扶,也许是夜太深太冷,他的手也是冰冷的。水影打了个寒战,强笑道:“刚才那颗流星,也不知会落在哪里?”
“落在哪里都是一样,燃烧,然后化为灰烬,这就是流星的宿命。”坤灵低声地说,“这只是第一颗,以后,还有四十八天。”
“什么还有四十八天?是什么意思?”水影看着梦呓般呢喃的坤灵,满腹困惑地追问。今晚的他处处透着古怪,根本就与从前判若两人,怎么会这样呢?
坤灵没有回答,但是她的耳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,低沉喑哑,一声声地急切呼唤:“水影,水影??”
水影的脸倏地褪去了血色,她霍然起身,急急地寻找着,四野茫茫,只有高寒的夜空和猎猎的山风,她找不到声音的来源,但是,那个猝然响在耳边的声音——是孔雀明王。
是的,她不会听错,那的确是明王的声音,是他在呼唤她,那样焦灼而紧迫。难道他已从那冰封雪盖的地下迷城中醒来了吗?
不,这不可能,封印了明王灵魂的冰魄岂能如此轻易地融化!在那三粒冰晶刺进他身体的刹那,就注定了一场万年的长眠,谁也无法逆转,即使再暖的春天也化不开乱云渡的冰层,除非是在万年之后。
既然是这样,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?虽然那凭空而来的呼唤已经寂然,但水影坚信那不是幻觉。她不敢多想,却抑制不了心中翻涌的种种念头。
“水影,你在想什么?”坤灵的指尖掠过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,冰凉的触感惊醒了她。
“哦,我没、没想什么??”她语无伦次地应了一声,更是慌乱。怎么可以这样,和坤灵在一起,心里却在想着明王,这,算不算是一种背叛!
“天快亮了,我们下去吧。你也很累了,好好休息。”坤灵没有再问,只是轻轻地叹息。
“嗯,好的。”水影连忙点头,抬起眼睛,正对上坤灵的视线,他的目光平静得波澜不兴,似是了然一切。坤灵必定已看出了她的心思,水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说谎,更不会掩饰脸色和眼神,而坤灵对她的了解甚至胜过她自己,一切都瞒不过他的。她慌张地垂下眼帘,想说些什么缓解这难堪的尴尬,却什么也说不出。
“好了,怎么又呆呆的?我带你下山,好吗?”坤灵温和地笑语,好像并没有生气。水影这才松了口气,把手递给了他。还像从前一样,下山的时候,总是他护着她。
两人并肩下峰去了,月光洒在他们身上,把影子拉得悠长。但仔细看去,竟只有一个影子。
三、空山
下了轩辕顶,天际已泛起了微微的灰白,坤灵急匆匆地加快了脚步,水影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。“坤灵,你干什么走得那么快?天就要亮了,我们在这里看看日出不好吗?”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,忍不住抱怨。
坤灵抬头看了看天色,一丝焦急从眼里划过,“可我还有事,你也该休息了,改天再说吧。”
水影看着他,很奇怪向来安详淡定的坤灵竟然会这么紧张,甚至像是恐慌,是什么让他这样呢?她索性站住,低声地嘀咕:“你有什么事这么忙啊?从前你不是很喜欢看日出的吗?”
“我要修书呀。还有很多古本没有修订,天界昊博殿的管事已经催过好几次了。”坤灵耐下心来解释着,神色间仍是掩不住的焦急。
“哦,”水影闷闷地应了一声,“那好,你先回去修书吧,我还想到处走走,离开了这么久,我要好好看看这里变了没有。”
坤灵迟疑着,喉间似乎低吟了一句话,但水影没有听清。夜沉郁的黑暗退得很快,朦胧的亮色渐渐泛上来:“那,我先走了。”坤灵说着,不等她回答便匆匆而去,走出一段又停下来,回头望着仍站在那里的水影,“回碧烟阁的路你还记得吧?”
“放心了,”水影笑道,“我也才离开十年而已,不至于连路都忘了。”
坤灵笑得很勉强,他向她挥挥手,再不回头地走了。他的背影显得缥缈而又虚幻,像是将要融化在这即将浮现的晨曦里。水影遥遥望着,忽然莫名地恐慌。
水影再次踏上这方久违之地,细细走去,所有的景致似乎都没有变化。试剑峰、玉漱轩、洗心亭??过去熟悉的地方都是旧时面貌,就连草木花朵也依然如故。阳光冉冉地照耀着,催开的花儿上还沾着未开的清露,仿若美人面颊上还未拭去的泪滴,清丽而妩媚。
惊云瀑依然是水声如雷,白茫茫的宽阔水帘甚是壮观,急流从高耸的崖壁层层坠下,泻入崖底的深潭,飞珠溅玉,扬起的朵朵水花,是可爱俏皮的精灵。沁湿的空气也是甜润而清爽。
这里曾是水影最喜欢的地方,她常常拉着坤灵同来,两人在这里练剑,清扬的剑光配着隆隆的水声,别有一番气势和情致。
现在,水影独自坐在惊云瀑旁的一块大石上,脸色殊无喜悦,任溅来的水花湿了头发和衣衫,怔怔地出神。
昆山与她走前是一样的,可是,让水影百思不解的是,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?她一路走来,竟然一个人也未见到。昆山是仙家清修之所,自然不会是人声鼎沸的喧闹,可是也不至于空寂到如此绝无人声。
水影怔了一会儿,理了理湿漉漉的鬓发,起身离去。她决定一处处去找,也许,只是众人都没有出门而已。
檀云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,见到她回来,定是非常欢喜的。可是水影叩门无应,推开虚掩的大门,随风阁里空荡荡的,不见檀云。
其后她又去了凝霞阁、丹月阁、鸾梦阁??都是一样的冷寂空荡,镇守此阁的人已不知去了何处。
昆山上下七十二位剑仙,水影已寻访七十座守阁,却不见一人。她靠着玉音阁门前的一棵绮萝木,恍恍然的,似是魂无所依,这是怎么回事,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人呢?
对了,还有一个地方,是肯定有人的。水影忽然想起,立刻急匆匆赶往天一阁。坤灵应该在那里,如果连他也不在,她真的不知身在何处。
走近天一阁,她竟不敢上前敲门,先贴着窗格向里望。很奇怪的,所有的窗上,都围着厚重的暗红色的帘幕,她什么也看不见。但是,这也标志着阁里肯定有人。
她鼓起勇气上前敲门,扬声问道:“坤灵,你在吗?”
“嗯,我在。”隔了很久,在水影都以为坤灵不在阁里的时候,里面传出了他低哑模糊而且有些虚弱的声音。
“坤灵,你怎么了?”水影急问着推门,天一阁厚重的玄铁门却是从里面锁上的,在她的推力下纹丝不动。
“我没事的。你也累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坤灵并没有给她开门,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话,声音似是恢复了正常,听不出有何异状。
水影满腹疑窦,但他既不愿开门,她也不好再敲,只能隔着门问他:“坤灵,这里怎么没有人呢?檀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?”
“哦,上界有些事情,把他们都召去了,要在上界驻守一段时日。”
水影不出声,默然转着念头。昆山是天界最基础的防线,若是要将昆山的守备全部调回,必是出了迫在眉睫的重大险情。但她是刚从上界回来的,那里祥和平定,并未见到有任何的险象异样。
她正思量着上方此举的用意,忽然想到另一件事,倏地涨红了脸,手扶在门上,几次欲言又止,犹疑着,像是自语地轻声道:“那么,这山上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了。”
“好像是这样的。”许久,坤灵才应了声,然后,阁里就是静默,再无声息。
水影无奈,想着他一定是在古卷书海之间埋首疾书。坤灵是认真的人,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打扰。她叹了口气,手指从铁门上滑落,转身怏怏而去。
从天一阁向北,穿过怡心别院,再向前约半里路,就是她的碧烟阁了。远远望见那美丽的玉色尖耸穹顶,她停下来,怔怔生出莫名的惶恐。“近乡情更怯”原来不只是世人的无奈,归来,竟比离开更需要勇气。
好一会儿,她才催促着自己移动脚步,走过这最后一段归程。
碧烟阁的门是关着的,但没有锁,她轻轻一推,“吱吱呀呀”的轻响,门开了,明丽的晨光肆无忌惮地涌入了空寂已久的房间,空气里的灰尘被阳光映照得无处躲藏,蒙蒙地悬在半空,每一粒灰尘都是透明的,形成一个拱形的迷离光晕。
水影倚在门上愣了片刻,才慢慢走进,这里,当初离开时本没有想到还能回来,即使现在已经归来,竟也犹疑着,不敢肯定是真是幻。
她走着,看着。碧烟阁还是她走时的样子,但不是无人料理的荒芜。桌上是纤尘不染的清净,琉璃盏里的灯油是加满的,沙漏里簌簌流淌着永不停息的时间。那棵她心爱的阙寒草依然欣欣地生长着,还结了三粒花蕾,而且其中一粒竟已渐成人形。水影捧起来,仔细端详着,不禁又惊又喜。看来再过些时日,水蓝色的花朵绽开,她就可以看到那传说中的阙寒草精灵了。
阙寒草是极品的仙草,也是极其娇嫩而苛刻的。它本就是长在西极的阙寒海边,因此每隔十日,必须引来千里之外的阙寒海水给它灌溉,每月初一、十五的子夜时分,还要带它到天绝峰顶上去晒月光,汲取天地之灵,月华之精。
即使如此的精心侍奉,它每百年一开的花儿里,也不一定会有阙寒草精灵。那在花朵盛开时,躺在鹅黄色花蕊上微笑的精致人儿,都是美丽的女孩子,有明亮的眼睛,由花朵的色彩注定眸子的颜色;晶莹如月芒的肌肤,发丝间缀着点点闪烁的星辰,小小的唇鲜艳圆润,像阙寒海底的红珊瑚。她们生着比云蝶的翅膀还要单薄轻灵的双翼,却可以飞到最高最冷的天之极,传说只要是被她们注视轻吻过的人,都会得到最完美的幸福。
正是因为这个传说,种养阙寒草的人很多,花儿里开出精灵的却为数寥寥。水影从未见过,只知道当结出人形花蕾时,就标志着蓓蕾里孕育着神奇的精灵。水影已经守过了三个花期,也经过了三次失望,想不到终于看到了精致玲珑如婴儿般的花蕾。
一定是坤灵,为她看管碧烟阁,照料这阙寒草,竟有了如此珍稀的结果。水影捧着陨陶罐,左看右看,不忍释手。无限的欢喜也夹着一丝淡淡的妒忌,坤灵无论做什么,都要比她好,连种花都这么拿手,早知道是这样,不如开始就把阙寒草交给他来照料,也许早就得到精灵的祝福了。
水影总算恋恋不舍地放下陶罐,走进里间,简朴空旷的房间,还是一面镜台、一张床的旧日陈设。她面对着明净无尘的镜台,已有许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着自己了,镜中映出的脸略略带些憔悴,眼睛依然明亮,却已被划下了风霜的痕迹。她轻抚着镜中的自己,苦笑。
她的手指划过镜面,掠过那张让她感慨的面容,然后转身走到床边,她躺下,放纵地舒展开倦怠紧张的身心。真是舒服啊,她满意地叹息,这些年来在无数的地方投宿过,旅店、寺庙、人家,甚至是荒郊,无论在哪里,身体躺下了,心却仍是悬着,找不到一份安宁的支点。只有现在,才是完全的、全身心的休憩,不用再想着未知的危险和明天的路。
水影闭起眼睛,微笑着勾勒她想要的未来,曾经几乎错失的幸福,以后要牢牢地握在掌心。
想着想着,笑容慢慢凝固。所有的艰险都过去了,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波折,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呢?昆山上居然只有她和坤灵两个人,而坤灵又总是怪怪的,甚至对她很冷淡,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陌生。
不可解的疑团一个个涌起,压得她呼吸困难。水影翻了个身,也换了种思路,既然现在只有坤灵和她在这空荡荡的山上,他的古怪和对她的冷淡,都是为了避嫌吧。
水影相信是这样,只是觉得好笑,坤灵什么时候变得和世间那些老夫子们一样迂腐了,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嫌好避呢?
沉重的困意袭上来,思绪变得模糊而虚幻,在沉入梦乡之间,水影朦胧地想,等大家都回来了,坤灵就会和从前一样了吧?
天一阁,重重的暗红色帘帷后面,一团幽暗的光影微微地晃动,伴着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。
四、镜·境
“水影,水影??”酣甜地沉睡着,竟又听到了明王的声音,一声声地急唤着她。水影在恍惚中睁开眼,看看身处的所在,竟是乱云渡。雪云石椅酷寒依然,锢锁着黑衣的男子。她茫然地看他,又惊又喜,还有些许不知何故的惶惶。她嗫嚅着,艰难开口:“明??明王?”
他微笑,是冬日阳光的淡淡温暖,对她的注视居高临下。是的,无论怎样,他总是拥有俯视一切的骄傲,这一切里,自然也包括她。他们之间的距离因而变得微妙,看似近在咫尺,实则天遥地远。
“明王,你已经醒了吗?”水影问着,眼帘下意识地低垂,回避他的凝视。慌乱的一瞥间,竟看到了明王右手上郑重平托的闪着银光的圆盘,莹莹亮亮,似是正泛起粼粼的曼妙水波,跌宕在她眼里却是悚然的寒意,她不由自主地退却一步,掩口低呼道:“情泪镜!”
“水影,你可还记得,我对你说过的话吗?”明王看着手中的魔镜问她,平滑镜面上映出的,是谁的身影,让他这样凝神地注视?
“你说过的话,是什么??”水影敛眉冥想,那段记忆里,他对她说过很多的话,她都记得。可他现在问起的,是哪一句呢?她不解,抬眼望向明王,眼神却是蜻蜓点水的轻忽,一掠而过。她不敢与他对视,那双比夜深、比墨浓的眸子是她永远看不透的,她自觉是欠了他的,却又不知该怎么还,也许是再也还不了的。
她的目光不安地流离着,最后还是落在他的手上。他掌中托着的镜子让她心惊,那泪滴凝成的镜面只要略有晃动,镜里映出的人就会死去,现在,镜里有人吗?是谁?她想看,可是她离明王太远了,遥遥的距离一切都是模糊,想走近些,竟挪不动脚步。
“呵,已经忘记了吗?”明王喟叹,微锁的眉宇间有些失望,“水影,什么是幻境,什么是真实?”
“幻境,真实?”水影像是正被严厉师长考教的学生,抬手拭去额上沁出的冷汗,低声的呢喃似是自语,“幻境。就是我已经历过,已看透了的事;而真实,就是??”
“真实,就是正在困锁你的幻境。”明王打断她的艰涩解释,接口道,“水影,你看我手上的镜子。它在我手中托着,是情泪镜;但是我若改变它的样子,将它变大,变深,变得浩渺广阔,你看到的,又是什么呢?”
“我看到的??仍是情泪镜。”水影思忖着说出这个答案,却不敢再看那面镜子。
深邃无垠的墨瞳里闪过一丝微笑着的欣然。“水影,记住心的本真,就不会被眼前的表象迷惑;表象可以千变万化,本真却是永恒的唯一。就像这情泪镜,不管变成什么,终归也只是情泪镜。”他顿了一下,慢慢地放下托着镜子的手,轻声道,“你不想再看一眼吗?”
莫名的惶恐突如其来,水影不能自抑地战栗着,吃力地抬起低垂在地的视线,投向明王伸来的手,手上闪着美丽波光的圆镜。
她真的只看了一眼,就被惊恐死死地扼住喉咙。镜中的影像,正是她最怕见到的,那是坤灵,他映在镜中,郁郁的神情,远眺的目光。这是水影第二次在这镜里看到他,可是她的惊恐竟比上次更加强烈,尽管她知道,明王不会做出那可怕的事。
“明王,你,这是什么意思?”水影的身体僵硬了,像是断了引线的木偶,转头都要很用力才行。她看着高高在上的黑衣男子,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意,曾经如此,现在亦然。
“我只是想,让你看得清楚一点。”明王的脸上是一派寂静,没有丝毫的恶意浮现,但他的左手已举起,在水影空茫的眼里猛然落下,脆弱的水镜顷刻间分崩离析,镜里的人碎裂开来,化作一粒粒晶亮的光尘,星星点点,如闪烁的萤火,湮散在她周围。
“不??”水影窒息的喉咙里终于发出嘶喊,她向前扑去,想抓住那些飘飞在身边的闪光尘埃??
梦,就这样被惊醒了。水影睁开眼,惶惶地瞪着上方的穹顶,许久才意识到这不过只是场梦,而枕头早已被满脸的泪水和冷汗浸湿了。虽然知道是梦,心里却还是翻涌着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,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镜面破裂时那碎成齑粉的身影。
“坤灵!”她喊着,无人答应,这里只有她一个人,坤灵不在身边。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,一把拉开门,踉跄着冲了出去,飞奔向天一阁。她一定要亲眼看到他,才能相信这只是个梦而已。
在她狂奔而去的身后,太阳已沉下西华山,又是一个夜晚来临了。
“水影!”正从天一阁里走来的坤灵惊异地站住,看着水影不顾一切地奔来,散乱的发,满面的泪,仓皇而绝望。怔忡间,她已近在咫尺,他下意识地去扶她,但不知为何,他伸出的手竟软弱地没有挡住她冲来的速度,水影就这样猛地撞在了他的怀里。坤灵似是猝不及防,猛地后退一步,摇晃着,几乎是扶着怀里的人才堪堪稳住身体,苍白的脸上惨然得不见一丝血色,这一下竟似撞得不轻。
“坤灵,坤灵??”水影抓紧他,埋头在他怀里,呜咽着,反复念着他的名字,这是她此时唯一能说出的话。她曾和他一起度过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光阴,这却是第一次表现出她对他的依恋。
坤灵感到了怀抱中的女子剧烈颤抖着,像在秋风里离开了树的叶子,冰冷而惊恐。她的手指痉挛着,用最大的力量抓紧他,似是一放手,就一无所有。
“水影,你冷静点,你这是怎么了?”坤灵惊问,却并没有给她温言和抚慰,他忙不迭地把她从怀里推开,一面挣开她紧握着的手,像是害怕与她这样无间的亲密接触。
水影被完全推开,她止住啜泣,抬头看他,诧异而不信。坤灵扭头,低敛着眼帘,挡住太多不能让她看到的无奈和痛楚。渐渐深浓的夜幕下,他矗立的样子静如孤峭挺拔的山峰。
“坤灵?”水影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人,擦去满脸的泪,试探着小声唤他。
“你方才是做了噩梦,才这么慌张地跑来了?”坤灵淡淡说着,仰头看天,“其实什么事也没有,你又何必担心呢?我们与其站在这里发愣,不如趁着今夜天色晴朗,上天绝峰顶赏月,你说好吗?”
“嗯。”水影点头。不管怎样,只要看着他,她就说不出拒绝的话。她默然斟酌着,实在很想问他,怎么知道她是做了噩梦,但脱口而出的,竟是个奇怪的问题,“今晚,还会有流星吗?”
“有。”坤灵终于回过头来,深深地凝视让她心慌,“以后每天晚上都会有流星坠落,每一颗,都是同样悲伤的宿命,无可挽回,除非??”
他说着,语声渐低,最后只见他的唇在微微翕动,而没有声音。
上峰的路只有一条,是仅容一人独行的狭窄小径,盘绕蜿蜒,通向天绝峰顶。月光朦胧地笼着小径,照着两个前后缀行的渺渺身影。
水影默默地走着,眼睛却紧盯着在她前面的背影。到底是什么笼罩在他身上,让她感觉如此遥不可及。她看着他,脸上忽然发热,想起了方才扑进他怀里的情形。当时的情不自禁,现在想起来却是羞怯得抬不起头。
“可是,不对啊!”一个疑团闪电般划过心底,击碎了水影甜蜜的羞涩,她打了个寒战,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剑。自从回到昆山,流火一直都不平静,不管她是醒着还是入梦,都能感到它在鞘里低低的长吟。莫非,是因为??
水影再次看着坤灵的背影,眼神里却没有了温柔,取而代之的是剑锋的寒锐。他的背影看去飘忽游离,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散。方才,尽管依在他怀里,尽管紧紧地抓着他,可是她的感觉是空的,毫无把握的空。然后,他就慌张地推开了她,为什么他竟然不敢和她靠近?
她的目光缓缓滑下,落在他的腰间,不见了金墨为鞘的长剑。她忽然开口道:“坤灵,你的剑呢?”
“剑,”他没有回头,有些伤感地笑了笑,“我已经很久不佩剑了,整日在天一阁修书,佩着剑也是无用。”
“哦。”水影低声应着,继续走在他的身后。在一个转弯处,她蓦然止步,冷冷地低唤一声:“坤灵!”
坤灵回头,道:“怎么??”话未说完,也来不及说完,剑芒擦出的冷凛气流已逼住了他的声音,而隐在剑锋后的眼睛是同样的寒冷锐利。
路原本就窄,转弯处更是连回身都难,一边是万仞深谷,一边是峰峦绝壁。水影的剑已迫在眉睫,而他的手中是空的,他既无法挡,也无路退。
看到他已被逼入绝境,水影的嘴角掠过笑意,若是早想到用剑来试,也不用七上八下的猜疑。
剑锋划过衣袂的瞬间,坤灵的手轻轻一撑崖壁,身体笔直地拔起,似一缕淡青色的孤烟,直上云霄的高渺飘然。水影的剑落了空,唇角的笑却更浓。她足尖轻点,身形也顺势而起,剑锋一转,如影随形地逼向坤灵,直刺他的左肩。
坤灵尚在空中,浑不着力,只能侧身沉肩,堪堪避开。水影轻喝一声,手腕向外用力,金红的流光直向坤灵颈中划去。坤灵眼里闪过微微的怒意,他抬手,擒住了水影的右臂。水影只觉腕上剧震,再无握剑的力气,不由自主地松手,流火径直地向崖下坠去。
“啊,流火??”眼看着心爱的剑坠下,水影不禁失声惊呼。这天绝峰的峡谷深不可测,相传谷底还封印着千万年来与天界为敌的妖类的戾气,因此是被严禁踏入的禁地。流火要是掉下去,就再也拿不回来了。
她急得几乎哭出来,握在腕上的手却突然收回,坤灵的青衫在眼前一闪而过,隐入谷下月光也照不透的黑暗。水影还不及喊出来,却听得坤灵清越的朗喝:“接着。”随着喝声,明丽的光芒腾起,流火飞旋着,不偏不倚地直插她腰间的剑鞘。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剑芒尽敛鞘中。水影一愣,再抬头时,坤灵已施施然站在身边。
“啊??”水影张着嘴,呆呆地看着他。他的脸上还有未散的怒意,哼了一声,冷冷道:“你玩够了没有!”
“玩??”水影这才回过神来,惊魂甫定地争辩,“我没有玩。我只是想试试你!除了你,在方才那样的绝境,只怕也没有人躲得过我这三剑。”
“大话。”坤灵冷笑,也不理她,自顾自地上峰去了。水影心虚地跟在后面,亦步亦趋。许久,坤灵也不说话,她终于忍不住,嗫嚅道:“你生气了吗?你明知我的剑是伤不了你的。”
“可是你怀疑我!”坤灵霍然回身,逼视着她的眼睛,“你是怀疑我不是我,才会拔剑来试的,对不对?”
这拗口的话他说得很是流利,却逼得水影哑口无言。坤灵的眼里渐渐泛起浓重如夜雾的伤感,他叹息着垂下眼帘,喑哑地低语一声:“如果我不是我,我又是谁呢?”
“是我错了,我不该疑心你,对不起。”水影不懂他的话,但她知道她是伤了他的,她懊悔着自己的莽撞,紧走几步,追上继续前行的他,“坤灵,你知道吗?我在尘世飘零的十年里,没有一天是有安全感的,真的就像惊弓之鸟一样,得提防着一切。我是不该怀疑你,可是你真的变了很多,变得几乎让我觉得陌生,我才想到用这个法子来试你的。坤灵,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?”
“我变成什么样了?我到底哪里变了?你说清楚好不好!”坤灵一直沉默着,直到上了顶峰,他才头也不回地抛出一句话。
“我,我说不出,可我能感觉到。”水影不顾他还在生气,固执地要说出心里的话,“坤灵,我觉得现在的你很虚幻,不像是真实存在着的。比如现在,你虽然就在我身边,可我却感觉与你隔着天遥地远的距离。”
坤灵轻轻闪身,似是无意地避开了水影向他伸来的手。他默然伫立,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,可是水影看到了他双肩的战栗。她无言,等着他开口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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