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芙蓉碎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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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影没有听到身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,也没有去体味话中的深意,她一弹剑锋,寒声道:“方才我偷袭你,是不光彩,现在我当面杀你,你应该无话可说了吧。”话音未落,剑已刺出。他们相距不远,加上三尺剑锋的长度,就算它出手,也很难抵挡。它背靠大树,也无路可退。这一剑,应是十拿九稳的。

让水影意外的是,它竟没有丝毫的动作,就这样束手待毙,眼睁睁看着流火刺向它的胸膛。

“难道又是替身?”水影心念电闪间,手臂忽然被人抱住,向旁边拖去,剑锋刺进了一棵树干,竟然穿透了大树。

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芙蓉被甩出很远,几乎跌倒。启明忙奔过去扶住她。水影用力从树干里拔出剑,又惊又怒,冲她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

芙蓉从弟弟怀里挣扎站起,痴痴地看着那冷眼旁观的蝎魔,颤声道:“你不能杀他,它是??应生!”

“什么!”水影如坠迷雾,脑中晕眩混乱,思绪被扰成一锅粥。她转头怔怔地问,“你是应生?”

“应生,应生??”它反复低吟这个久远的名字,藏在暗影里的面孔泛起微微的悸动,“你是说那个傻傻的年轻人吗?十年前他就被我吃掉了。现在我还可以想起他的味道。”它贪馋地咂着嘴唇,“他很好吃。也许傻瓜都很好吃。”

“不,你就是应生。你骗不了我,你就是??”芙蓉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,她已有太久没有这样肆意地流泪了,模糊的泪眼里看不到狰狞的恶魔,只有一直想着、一直等着、一直爱着的人儿。“应生!”她唤着它的名字,奔向它。

“站住!”它猛地一挥铁钩般的利爪,“我说过应生已经死了,你要是再敢走近一步,我就挖出你的心来。我现在正想吃一颗活人的心!”

水影连忙出手拖住芙蓉,“你不要冲动,就算他从前是应生,现在也只是噬人的邪魔。”

“不,他永远都是应生!我知道的。只有应生,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!”芙蓉拼命地哭喊着,挣扎着,向咫尺之遥的他伸出手去,期盼着他握住她的手,期盼着他宽厚掌心的温暖。

水影从流火起伏激荡的剑气中,感到了蝎魔心中剧烈痛苦的挣扎,“莫非他真是应生?他又怎么会变成蝎魔?从前那只蝎魔又在哪里?”水影的思索被歇斯底里的笑声打断,那残酷悲凉的狂笑在林间回荡,他身上暴戾的邪气随着笑声迸发,粗壮的参天大树无风自动,断枝残叶簌簌落下,遍地的蝎子也被这寒仄的戾气所惊,片刻之间逃得一只不剩。

他大笑着,爪钩指向芙蓉,口中吐出的话霜雪般寒冷,将她层层冰封:“我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?我为什么要看你?你有什么值得看?你害我变成丑恶的怪物,而你自己呢?你以为自己还是如花的少女吗?我告诉你,你现在的样子也像个妖怪!又老又丑的妖怪!”

水影还未及开口,启明已跌跌撞撞地冲过来,抱住摇摇欲坠的姐姐,愤怒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,“应生哥,你怎么可以这样说,难道你不知道,姐姐她??”

“我当然知道,她心里只有你这个弟弟,我算什么,一个替死鬼而已!可是我没有死,我在痛苦里活着,所以,我也不能让你们活得舒服。”他眯起眼睛,仔细地端详着启明,“小子,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,那时候你会和我一样地恨她。也许,你吃掉的第一个人,就是你亲爱的姐姐!”

“你??”水影怒不可遏,流火在空中划过炫目的光影,向他拦腰斩去。他足尖点地,背脊紧贴着树干,滑了上去。水影一剑落空,索性顺势劈向那棵树。二人合抱的粗壮大树轰然倒下,他却在倾倒的瞬间又蹿上了另一棵树。

水影动了真怒,挺剑指向树冠上的蝎魔,厉喝道:“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。大不了先砍光这些树,没了这片林子,我看你往何处躲!”

“水影,你要杀就杀了我。”芙蓉在她身后绝望地苦苦哀求,“是我害了他??”

水影的心一软,但她绝不能放过这个已无丝毫人性的应生,他已是魔,不除了他,还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。她咬了咬牙,低声道:“启明,你先带姐姐回去。”

“你留下来杀了我?”应生在上面慢悠悠地接道,“我并不怕死。我之所以躲闪,其实是为你着想。”

“你说什么,为了我着想?”水影被这句古怪的话弄得哭笑不得,“那你倒说说看,你是怎么为我着想的?”

“你知不知道,这林子前任的主人在哪里?我为何会变成这样?”应生说着从上面跃下,席地而坐,等待着水影的回答。

水影低头不语,半晌,她冷冷道:“我没有兴趣陪你玩猜谜游戏,你不想死就快点说话。”

“哼!”他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笑,“你好神气啊。不过,你杀了我以后,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。”他拨弄着地上的枝叶,“过去的很多事我都已忘了,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、那一刻。”他霍地抬头,殷红的眼珠盯着芙蓉,喑声道:“我豁出自己的性命,缠住了那个怪物,让她快走。她就真的走了,带着她的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我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,我想她一定会回头看我一眼的,可是她没有,她就那样决然地逃走了,留下我这个绝望的傻瓜。”他惨笑着转过头去,但是水影已看到有一颗水珠从他脸上滑落。水影叹了口气,握剑的手垂了下来。

“她曾经说过要和我同生共死,可是真的到了生死关头,她却连最后的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。”他的爪钩深深地扎进泥土里,剜出一道道深沟。“她逃走了,我彻底地绝望,索性松开手,等着那怪物吃掉我。可是它没有,它只是看着我,然后笑着问我想不想杀了它。我当然想。它说:那好,我给你一个机会,杀了我吧。我不在乎它有什么阴谋,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,大不了就被它吃掉。我捡起丢在一边的柴刀砍了过去,想不到那一刀竟真的砍断了它的脖子,它乌黑的血溅了我满脸满身,火炭般的热,而且越来越热。就像是在熔炉里炙烤。我倒在地上翻滚着,挣扎着,然后我的脸和身体开始变形,变成了它的样子。”

“啊!”水影立刻明白了一件事,惊出涔涔冷汗。

应生的声音越来越低:“它还没有完全死,凸出的眼珠看着我,非常满意的样子。它说让我记住被心爱的人背叛的恨,永远记住。等我做腻了怪物以后,就找个人来杀我,用我的血制造下一个蝎魔。”

他抬头看着水影,眼里是灼灼的渴望:“我从来不喜欢骗人,所以告诉了你真相。现在你还要不要杀我?我知道你是个神仙,想不想换换口味,做一回妖怪。杀了我以后,不仅是你,启明那小子也会变成蝎魔。你们俩一起住在这林子里,就不会寂寞了。这里有无数的蝎子,足够你们吃的。每月十五,还可以吃一个人。不过我告诉你,人肉其实没有蝎子好吃。”

他极其认真地为水影和启明规划着成魔后的生活,平静的语气让水影不寒而栗。手中的剑重若千钧,让她无力举起。

五、怨始

不知过了多久,水影抬手,金红的剑光一闪,然后隐没在鞘里。应生冷笑:“到底还是不敢杀我。看来,没有人喜欢做妖怪!”话音未落,他黑魆魆的影子已消失在了丛林深处。

“应生,应生??”芙蓉凄厉地呼唤,疯狂挣扎着,像只负伤的兽,不顾一切要冲进他离去的方向。水影无奈,只好点了她的穴道,把她带出了林子。

回到小屋,水影安置好昏睡中的芙蓉,才觉得筋疲力尽。她看着一直立在窗前、默不作声的启明,问:“你怎么了,不舒服吗?”

启明摇头,转过身来,怔怔地看着芙蓉的脸,许久,他忽然冒出一句话来:“你说,我和应生哥在姐姐心里,谁的位置更重?”

水影无言,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,但她知道启明非常在乎这个答案。她思量着,斟酌着,然后小心翼翼地道:“你们在她心里,是同样重要的。”

启明苦笑着摇头:“不一样的。姐姐曾经对我说过,娘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。她反复叮嘱姐姐一定要照顾我保护我。所以,姐姐对我的好,一半原因是因为母亲的嘱托。而她爱应生哥,却只因为他是应生。”

水影反驳道:“可是当初,她就是为了你,才不顾应生,才让应生那样恨她。”

“可是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他,她无数次在梦中喊着他的名字哭醒。今天她终于见到他了,尽管他是那副样子,尽管他那么恨她,她仍然要跟他走。她不要我了,只想跟他走。”启明蜷缩在角落里,低声抽泣。

“也许她是多爱应生一些,但是这十年里,她一直都在你身边。”水影轻抚着启明的肩,“不要再胡思乱想了。对她而言,你和应生是同样重要的。如果当时留在林子里的人是你,她也会同样地想念你,也会念着你的名字从梦里哭醒。”

启明举袖擦去脸上的泪痕,有些赧然的笑道:“是我太自私,我再也不会这么想了。你不要告诉姐姐,不然她会很伤心的。”

水影拉他起身,努力板起脸,道:“你赶快去休息,我就不告诉她。”

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,天际有一颗流星坠落,从窗口望去,正看见它悠长的尾光。启明喃喃道:“人都说看见流星时,许下的愿望就能实现,我只愿姐姐能够幸福,我能够永远陪在姐姐身边,守护着她。”

启明带着美丽的愿望睡着了,水影靠着墙盘膝而坐,却怎样也无法平静入定。芙蓉、启明、应生,三个不幸的人重重压在她的心上,压得她无法呼吸。他们没有任何奢望,只想要最普通的幸福,却陷入了不可挽救的悲惨,这一切,到底是谁的过错?

她深深吸了口气,强迫自己平静下来。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等她解决。最初的那只蝎魔,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怨念?水影总觉得,这场悲惨的循环是因一个人而开始的。这个人是谁呢?

毫无头绪地想了很久,水影恍惚睡去。她在梦里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师父。师父还是老样子,沧桑而沉默,独自一人坐在天绝峰顶,眉头紧锁,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牌。

梦做到这里就醒了。水影回忆着梦境,师父的忧郁和他手中的玉牌。那玉牌她曾经见过,上面有师父亲手刻的两个字:婉儿!她问过师父婉儿是谁,师父不说话,眉皱得更紧,望着遥遥的远方,眼里有隐约的莹光闪过。

突然,水影猛地站起,脸色苍白,呼吸急促。王氏说,收服最初那只蝎魔的人就是卓真人,她的师父。但是,师父为什么只将它镇在林里,却没有杀它?他对那些噬人作恶的妖孽,下手从不留情,为什么这次却是例外?难道师父也知道那妖孽怨念太重,能将杀死它的人变作它的替身?

但师父怎么会知道,难道是那蝎魔自己告诉了他?它为什么要告诉他,是怕死吗?这也不可能,它要是怕死,为什么后来又诱骗应生杀它。再说,它能集聚操控那样强大可怕的怨念,就一定有着高深莫测的道行,当时师父的修行尚不足千年,也许并不是它的对手,既然是这样,它为什么还要告诉师父这个秘密?更何况,既然师父连杀它都不太有把握,就更不可能镇住它。修仙之人都知道,封印一个妖邪比杀它需要更高深的法力。

疑问一个接一个从水影脑中跳出,也许,这许多的疑问有一个共同的答案,但她不敢想到那个答案。她告诉自己,一定不是那样的。

天,在水影的焦灼忧虑中不知不觉地亮了,芙蓉早已醒来,睁着失神的眼睛,呆呆地瞪着屋顶。水影把启明拉到门外,低声道:“我有事要回村里,你守着姐姐,一定不能让她到林子里去。”

要回村里就必须经过林子。水影匆匆而行,心跳得很快,一向稳定的手微微地战栗着。

“你怎么又来了,有何见教?”应生又出现了,仍是在昨晚的地方,他倚着树,用无所谓的眼神斜睨着水影。

“我要回村里,找一件事的答案。”水影毫不隐瞒,因为应生是诚实的,她感激他的诚实。

“那些愚昧的人能给你什么答案?”应生一脸不屑。然后他沉默着,像是在下决心,终于问道,“她怎么样了?”

“你想她会怎么样?伤心、痛苦、万念俱灰。这就是你的报复?这就是你想达到的效果。”水影一字字地质问,“我不信你不理解她,你明知道??”

“我理解!”应生嘶声咆哮,“我知道她必须保护启明,他是她唯一的亲人,也是她母亲唯一的遗愿。但是理解是一回事,原谅又是一回事。你若是我,难道不恨?”

“我若是你,也会恨的。也许比你恨得更残酷,因为我是女人。”水影说的是实话,“但是你不该伤害启明,他是无辜的孩子,而且,芙蓉她??”

“我就是要让她痛苦,让她生不如死,”他狞笑着,面孔扭曲得更加可怕,“她的宝贝弟弟撕咬着她,喝她的血。那样的情景一定好看得很。”

“你何必要装成这样,”水影凝视着他,用洞悉的眼神,“你依然爱着芙蓉。否则昨夜你就不会告诉我实情,你很清楚,要是启明完全变成了怪物,芙蓉将彻底崩溃,她会疯,甚至会死。”

水影柔婉的话语却似一柄沉重的铁锤,砸开了应生坚硬的伪装,他不再傲慢,不再狰狞,深深地埋下头,像一个做错了事,等待受罚的孩子。

“六年前我弄伤了启明,把邪毒融在他的血里,让他去折磨芙蓉。我每天都想象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,却没有一点复仇的快感。”他抬起头,血红的眼里闪着泪光,“你信不信,我真的很难过,很后悔,但是我没有力量挽回。”

“我信,我了解。”水影的手向前伸去,碰触到他坚硬的皮肤。她从未想过,自己竟会抚慰一个妖邪;她更未想过,这些在概念里十恶不赦的异类,也有痛苦、委屈和不得已。

“每月十五,月圆之夜,我的血就会沸腾,身体像要炸裂似的。只有人的血肉才能抑制。我第一次吃人的时候,吃一口,吐一口,但我仍然不停地吃,我告诉自己,只有吃人才能活着,才能报复那个背叛我、害我至此的女人。我一边吃一边哭,我的眼泪是血腥的红色。”

他深深地叹息,叹出心底的痛:“现在我仍然告诉自己,只有吃人才能活着,才能让启明活着,让芙蓉活着。几天前,我吃了蒋明,他曾是我童年的玩伴。我把他拖进林子的时候,他拼命地挣扎着,惊恐的眼睛一直瞪着我,死都没有闭上。他不认得我了,除了芙蓉,没有人再认得我就是应生??”

他蜷缩着,再无声息。林子里静极了,就像应生心中悲伤到极致的静谧,没有泪水,没有叹息,只有如死的寂静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水影幽幽道:“她当然认得你。她一直坚信你没有死,一直在等着你。在她眼里,不管你是什么样子,你都是应生。”

“你知道吗?昨晚,并不是我变成蝎魔以后第一次见她,”应生深深埋着头,“十年来,她有很多次闯到这里来,哭喊着让我出来,让我还给她应生,还给她启明。每一次,我就躲在她身后,看着她越来越苍老,越来越绝望。我就越来越恨自己。我还不了她,应生、启明,还有对她的爱,我都还不了,再也还不了??”他突然跳起来,身影一闪,就隐没不见了,可林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他凄厉绝望的呼喊,“还不了,再也还不了??”

水影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应生的囚笼,这里也许还会成为他的坟墓。她忽然想起世人常说的一个词:物是人非。

“水影姑娘,你真的出来了!我就说吗,你果然是有本事的人!”王氏欣喜的声音惊醒水影,她抬起头,眼里一片茫然。

王氏丝毫未察觉她的颓然伤感,急急地追问着此行的结果,“那个怪物除掉了没有?”

“除掉??没有??”水影语无伦次,就是说清楚了,王氏也不会明白。她想起了自己回来的目的,对王氏狐疑的目光视而不见,问道:“这个村里,有没有对那蝎魔的事知道得更多的人?”

“对对对,古人不是说,知己知彼,才能百战百胜吗?”王氏又有了希望,继续聒噪起来,“我们村里有个活了一百三十岁的瞎老头儿,别看他瞎,见识可广了,古往今来,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,我们都叫他‘周神仙’,我这就带你找他去。”

她们来到村子南面的一间破旧木屋前,王氏上去敲了敲门,高声道:“周神仙,我带水影姑娘来了,她想问问你那蝎魔的事情,你知道吗?”

半晌,屋里才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苍老声音:“知道一点儿。屋子太小,就别让她进来了,在外边问吧。”

王氏歉意地笑,压低了声音:“这老头子脾气太怪,谁也不让进去,都是隔着门说话。”

水影摇头表示无妨,朗声道:“老人家,你知道那蝎魔是从何时开始作怪的吗?”

“传说那怪物本来是个人,还是个女人,很漂亮的女人。”屋里的老者慢条斯理地说道,“她痴情于一个年轻剑客,那剑客却一心沉醉于剑道和仙道,虽也喜欢她,但终究不肯为她放弃理想。终于有一天,他抛弃了她,翻山涉水,访道求仙去了。”

水影的心忽地一沉,举袖拭去额上的汗。只听老人接着说道:“那女子痴心不改,一路追随着他,后来迷失了方向,陷落在那片林子里。那林子叫蝎子林,是毒蝎聚集之地。她被群蝎所蜇,本是必死无疑的,但她对那男子痴心太重,爱得重必然恨得深,一个弱女子竟凭着对负心人的恨克制住了剧烈的蝎毒,后来又用这毒修炼成魔。她的怨念太炽,噬人无数,十恶不赦。在这一方横行千年后,终于被一个云游至此的仙家收服了。”

水影撑住门框,努力让自己站稳,颤声道:“你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吗?”

“这个我不知。我只知她深爱的那个剑客,姓卓!”

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拨开层层迷雾,真相残忍地凸现:年轻的剑客就是后来的卓真人;那个成魔的女子,就是婉儿!

水影再无一言,惨白着脸,颤抖得像秋风中坠落枝头的枯叶。王氏害怕起来,过来扶她,水影推开她,转身狂奔而去。

六、完爱

风呼啸着从水影脸上刮过,压迫着她的呼吸,却吹不干她脸上纵横的泪。在成仙之始,师父就教导过她,大喜大悲都会耗损功力,流泪更是修仙的大忌,她一直谨遵师命,在最悲伤时也努力抑制流泪的冲动。而现在,让她的泪水失控的人竟是师父。

当水影筋疲力尽地停下时,已身处蝎子林中。只有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,才能掩盖她难言的苦楚悲伤。她抱住一株大树,肆意地痛哭,应生可能就在附近看着她,但她不在乎让他目睹她的狼狈。谁说仙一定比魔高贵?谁说仙一定是善,魔一定是恶?食肉喝血的魔竟是仙一手所造,这是不是很可笑?

她一直哭到发不出声,流不出泪,才渐渐平静下来,转头打量身处的地方。这里似乎是林子的中心,最阴,最暗,蝎子最多,最适合发生悲惨的故事。

也许就是在这里,那个痴情的美丽女子堕入魔道,万劫不复,从此噬人如麻,一点点咀嚼着刻骨的恨,立下狠毒的怨咒。也许又是在这里,千年之后,她面对着曾经的爱人,他是前来斩魔除害的仙者,她是将要丧生剑下的魔障,她已丢失了恨他的心,明白地告诉他,不能杀我,否则你也将成魔,然后坦然承受漫长的封印。她受千年苦,而他因降魔安民之功,升至天界,成为正神。也许还是在这里,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替身,她引诱眼看爱人离自己而去的应生杀她,她将那可怜的男子拖入无边苦海,换得解脱。将死前还告诉他,要记住被抛弃、背叛的恨,把这种恨传递下去。

一定是这样的。但这些黑暗中的苦难师父看不见,或者是装作看不见。他高高在上,眼里只有光明。师父曾经给她讲述他修仙之路的不易,不知在他回忆那些坎坷艰难时,有没有想起过婉儿;那个爱他成痴、以己为祭、换他飞升腾达的婉儿!就算想起,可能也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。千载苦,换一声叹,值是不值?

可是不管怎样,师父毕竟是师父,身为弟子,怎么可以如此的猜疑诋毁恩师!水影拼命摇头,想把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出脑海。

罪魁祸首该是这林子,水影纠正自己的想法。若没有这片林子,没有这些毒虫,就没有后来的一切,没有人成魔,没有人被噬,没有让人生不如死的痛苦。

水影拔剑,砍向面前的树,大树拦腰而折,摇晃着倒下,枝叶摩擦的声音听来像垂死的呻吟。水影的神经蓦地亢奋起来,似乎只要砍光这片林子,就能洗去师父的污点,就能解救应生,就能让他和芙蓉重获幸福。

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,水影正要再次挥剑,一个寒冰般的声音冷却了她异样的兴奋:“你知不知道,你正在毁掉我的家!”她回头,应生就在身后,脸色木然冰冷,似乎隐忍了许久,实在不得已,才出声阻拦她的疯狂。

水影像是刚从梦魇中被唤醒的人,茫然看着满地狼藉的断木,这是她的成果,却无丝毫的意义。她嘶哑着喉咙问道:“这是你的家?”

“这里是我的家。除了这里,我无家可归。”应生用平静如水的声音,说出绝望如冰的话。

水影彻底清醒,羞愧灼灼地烧在脸上: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??”她跃过那些伏倒的树,踉跄的脚步像中箭的兔子。应生看着她逃走,那仓皇而决然的背影,是似曾相识的熟悉。

启明一直在门口眺望,焦灼而急切。日影渐渐西沉,却仍不见水影回来。身后幽暗的小屋连呼吸声也听不到。整整一天,姐姐一动不动地坐着,沉默得如泥塑石雕。苍老的皱纹更多、更密,蛛网一般缠裹着她的面容,满头稀疏的银丝也不梳起,凌乱地披散着。她僵坐在草榻上,虚弱枯槁,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,就算心已死了,仍是一具活尸。她茫然的眼像干涸的深井,再也没有一丝水分的滋润,只剩下两个黑沉沉的洞口,牢牢盯着对面的墙上,似乎要把墙壁望穿,望向他的方向。

天色越来越暗,终于完全黑下来,这黑暗淹没了少年最后的希望。“她走了,”启明无声地冷笑,“她什么也做不了,为何还要留在这里。我和姐姐的生死,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“启明!”暗夜中奔来的白色身影并没有弃他们不顾,她真的回来了。

“你受伤了吗?”启明问。她的面容竟是和衣衫一样的雪白,神色间,有隐约的惊惶痛楚。

“没有。”水影抚着脸颊支吾道,她在林外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情绪,却还是被看出了。她不敢看启明,埋下头低声道:“你姐姐怎么样了?”

启明侧过身,声音哽咽:“她不吃饭,不喝水,不睡觉,也不说话。一切生存的必需她全部拒绝。这样下去,我不敢想她还能支撑多久!”

水影几欲开口,但终未启齿,她本是直言快语的爽利性格,此时心中却暗藏了不敢言明的鬼胎。她犹豫许久,只能轻轻地说一句:“我们进屋去吧。”

屋里已是漆黑一片,启明摸索着点燃油灯,昏黄的光线摇曳着亮起来,屋里顿时有了淡淡暖意。芙蓉似乎是受到灯光的刺激,艰难转过头,僵直的眼神捕捉到瑟缩心虚的水影,嚅动着干烈的嘴唇问:“你去见他了?”

水影吓了一跳,她几乎不信那是芙蓉在说话。仅仅一夜时间,她的声音竟变得如此苍老喑哑,每个字,似乎都是从喉咙里强挤出来的,像粗粝的沙石,一粒粒在水影耳中摩擦,让她寒冷、疼痛,还有无法压抑的恐惧。

“我??”水影步步退去,狠狠地痛恨着自己,本该一走了之的,为什么还要回来,就是要看着芙蓉彻底地毁灭吗?

“芙蓉??我没有办法,我解不开他的怨念??一切只能这样下去了。我明天就走??不,我现在就走!”水影断断续续地说着,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,无能而残忍,她不敢抬头,无颜最后一次与他们面对。

没有指责,没有哭泣,只有沉默,让人窒息的沉默。水影终于退到了门口,转身夺路而逃。

“站住!”芙蓉口中吐出的两个字钉住了她的脚,她站住,一步也动不了。

芙蓉起身,推开弟弟搀扶的手,蹒跚着,摇摇晃晃走过来。她枯瘦的手指抚过水影低垂的脸,是理解的温柔。“你已尽了全力,何必自责?就是要走,也等到明天,好不好?”

水影颤巍巍地抬头,碰触到她的目光,猛然一惊,那双片刻之前还干枯呆滞的眼睛,现在却闪烁着盈盈的光彩,清澈美丽,含着沉静温柔的笑意。

“莫不是回光返照?”水影思忖着,颤颤地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我没什么,”她微笑着将垂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,抬头看着深蓝的夜空,“我已有太久没有看过星星了,从前在村里,每逢晴朗的夜晚,我和应生就到村东头那片麦田边去看星星,闪烁的星辰,金黄的麦穗,轻柔的风,还有应生看着我的眼神??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。”

芙蓉顿了一下,握住她的手,轻声道:“你说过我们就像是姐妹,那么,我的弟弟就是你的弟弟,是不是?”

“是。启明他是我的弟弟。”水影听出她话语中有托孤的意味,虽然明知这承诺之后的艰难,她仍然毫不迟疑。她现在唯一能做的,就是让芙蓉安心。

“谢谢你。”芙蓉揽着她的肩,宁静地微笑。

夜更深了,芙蓉和启明都已睡着。水影躺在草榻上,看着芙蓉沉睡中的安详,不禁心酸。她真想趁现在偷偷地溜走,既然她只能灰溜溜地逃走,早逃总比晚逃好。

她这样想着,可是身体却异常的倦怠,眼皮沉重地下垂,掩盖了她的视线,最后的朦胧中,只见墙角的火盆里正散出淡淡的烟气。

“醒醒,快醒醒啊!”酣梦中的水影终于被摇晃和叫喊弄醒了,她用力睁开眼,眼前晃动的是启明惊惶的脸,“姐姐不见了!”他大喊。

她一震,连忙起身,可是几乎站不稳,身体沉重,头晕目眩,她扶住桌子,惊疑道:“我怎么会这样?”

“姐姐在火炭里加了燕尾草,这种草就像是迷药,每次血毒发作后,她都会点这种草药让我睡觉。我已经习惯了,所以比你早醒,但我醒来时,姐姐已经不见了。我想她一定是到林子里去了??”启明说着,拉起她就跑。

“等等,我的剑呢?”直到此时,水影才发现须臾不曾离身的流火已不在腰畔。榻上没有,桌上不见。她与启明对视,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慌。

月色已渐沉,但天还没有亮。两个人影在夜风里飞奔,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祈求:“但愿还来得及!”黑暗。林子里永远是黑暗的。林子的中心,很多树已被水影砍去,有很大的一片空地,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。

“你怎么会来?你为什么来?”

“我来杀你!”

“哼,你要杀我?杀了我以后呢?难道你没有想到你和你那宝贝弟弟以后的悲惨?”

“我一定要杀你!”“是吗?那你就杀吧。”

“不能啊!”水影凄厉地嘶喊。她和启明总算赶到了,总算还不晚。

“姐姐,你不能??”启明的哀求被宝剑出鞘的清吟截断,流火的剑光照亮了这里,也照亮了芙蓉凌厉冰冷的面容,“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,启明,你也不例外!”

水影惊呆了。流火竟然被芙蓉拨出了鞘?这怎么可能,她只是个凡人,怎么能有操纵仙剑的力量?可是事实就在眼前,不容她不信,流火正握在芙蓉的手中,剑光如电,威力如在她手中一样。

或许是因为她们拥有相同的命运,命中的孤星让她们注定寂寞永远,也赐予了她们非凡的力量。

芙蓉不再顾忌他们,转身面对一脸漠然无谓的蝎魔,轻唤道:“应生!”剑锋与呼唤同时刺进他的胸膛,乌黑的血溅出,落在她的脸上、身上,积怨的诅咒即将开始第二次轮转,应生痴痴地看着她,“你??为什么??”

她一寸寸拨出染血的剑锋,凄然地笑:“应生,我想知道,恨的诅咒,是不是能用爱终结!”

她转腕,横剑,向颈上刎去。刹那,仿佛是揉碎了万朵桃花,满目殷红。水影一把抓住狂吼着冲过去的启明,转头闭目,热泪从眼帘间汩汩流下。这是唯一的办法。恨的诅咒,只能用爱来解开。

“应生??我知道,你从来没有恨过我??是不是?你不讨厌我变老??是不是?”

“是。我不恨你??不在乎你的样子,你永远都是我的芙蓉??从前的芙蓉??”应生低头吻着她苍老的脸,就算换了时空,就算变了容颜,她也是他心头永远的爱,永远的痛。

“应生,你说过要带我回到江南去??看芙蓉花开??”她依在他怀里,喘息越来越微弱,提起十年前未及实现的承诺,十年间无时无刻不在重温的承诺。

“我带你去??看芙蓉花??像你一样美的芙蓉花??”应生用尽全力拥紧心爱的女子。他们的泪流在一起,他们的血融在一起,他们的爱被血泪凝固在一起??

大树纠缠交错的枝叶突然向两边分开,露出一方曙光微明的天空,朦胧的晨曦照着一对长眠的人儿。俊朗的少年拥抱着美丽的女子,笑容凝在唇边,是永恒的灿烂。这是他们从前的面容,沉重的怨念终于化解,生命在结束的瞬间回到从前。他是应生,她是芙蓉,永不醒来,永不分离。

“启明,你想哭,就哭吧!”水影转向身后缄默如石的少年,他身上的邪气已完全消失,但他最爱的姐姐永远不在身边了。

“我不哭!”他颤抖着,用力攥紧手掌,压住喉间的哽咽,“姐姐终于幸福了,我为什么要哭?!”

在茅屋的旁边,立起了一座新坟,很简陋的坟墓,连墓碑也没有,但这并不妨碍下面沉睡的幸福,尽管这幸福来得太晚。

天上飘着蒙蒙细雨,濡湿了坟头的黄土。启明伸出手,覆在坟上,可是一双手,能遮住几根雨丝,能挡住多大的天?

“启明,我要走了。你要回到村里去吗?”

“不!”他的回答很坚决。

水影想起对芙蓉的承诺,她不能背弃这个承诺。“那,你跟着我去云游四方吧,看看你喜欢在哪里落脚。”

“不!”他似乎只会说这一个字。

“那你要怎么样?”水影困惑地望着他倔强的脸,脸上湿漉漉的,不知是雨是泪。

“我哪里也不去,我只要守在这里,永远地守在这里!我说过的,我最大的希望,就是永远守护着姐姐!”他慢慢地说道,每一字都是不可更改的决心。

水影沉吟着,隔了很久,才问道:“你真的这样决定?真的不后悔?”他不回答,因为已无须回答。

水影轻叹。芙蓉已带走了启明的整个世界,她无法再为他重铸一个世界,只能成全他的坚定。她抬起手,抚过启明的头顶、肩膀、身体。启明消失了,一棵挺拔苍翠的白杨立在墓前,婆娑的树冠恰好完全遮住了坟墓上空的一方天。

“启明,你可以永远守在这里了,为姐姐挡风遮雨,守护她的幸福不被人打扰。”水影抚着树干,柔声叮嘱。它的枝叶轻轻摇动着,像是在向她致谢。

水影转身而去,继续她的征程。她一直走,不敢停步,不敢回头。她知道身后是幅凄凉的景象,看到一定会流泪,霏霏的冷雨中,一棵孤零零的树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坟。启明曾对着流星许愿,愿姐姐幸福,愿他能永远守护她的幸福。现在,这愿竟真的实现了,却是以这种方式。是悲,还是喜?

水影流着泪笑了。是应该笑的,原来,世间真的有一种爱,可以超越一切极限,不被岁月消磨,不被死亡摧折。永远盛开,永远美丽,如芙蓉的笑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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