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琉璃脆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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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| 琉璃脆

一、碧澜翠竹影

江南的夏夜,月华凝霜,清风如水,温润的空气里,弥散着露水和花草的清新芬芳,深吸一口,甜美的气息沁人心脾,是微醉的舒畅。夜很深了,所有的人都已沉入酣甜的梦境,只有夏虫吟唱着单调的歌,反反复复,不知疲倦。树摇影动,枝叶沙沙轻响,应和着小虫悠长的鸣唱。

温柔的夜色下,飘过一个白色的影子,流星般的惊艳,却不是坠落的完美弧度,而是笔直地向着前方掠去,那不是流星,那是水影,在午夜的风里飞行。

她喜欢这样的飞行,在这样只听见自己心跳的静谧中感受生命。或许只有此时,她才是真正的水影,从前的水影。缥缈轻忽的夜雾后面,似乎隐约可见天绝峰的孤高挺拔,她眨眨眼,笑着摇头,那只是想念的幻象罢了。昆山、天绝峰、坤灵,都是她心中天遥地远的思念,不知何日才能归去,才能相见!

破晓,尘世的酣梦在晨曦的霞光里慢慢苏醒,路上开始有了行人,街市渐渐熙攘热闹起来,水影如常地走在人群里,与她擦肩的人皆会好奇地回头,以为遇上了一个云游的侠女。

江南,据说是世间最美的地方,水影在昆山时就不胜向往,如今真的身在其中,不觉恍惚。一路走来,果然是风景绝美,人物秀丽,与别处不可相提并论。

江南是曼妙的水乡,水是这方土地的灵魂,很多人家都是傍水而居,依着小河,邻着池塘,过着恬淡祥和的日子,有女子三三两两地聚在河边洗衣洗菜,软语呢哝,谈笑嫣然。水影走过她们身边时,竟不由心生一丝羡慕,其实凡人的生活也是别有情致的,至少不用像她这样盲目地奔波,不知终点,没有尽头。

水影暗自嗟叹,这般平和惬意的生活于她而言,只是水月镜花的奢望。现在她只希望这是一段无劫的路,可以平安地走过,让疲惫的身心有喘息休憩的机会。

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,都是孩童的声音,惊呼,哭喊,求救??乱乱地嚷成一片。水影一惊,忙循声奔去。

那是一条水流很急的河,河边有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地惊慌叫嚷,拿着一根长竹竿慢慢地伸向河里,湍急的河流中挣扎着两个小小的身体。一个男孩子正拼命地划着水,左手还紧紧地拉着一个小女孩;女孩一动不动,不知是死是活。男孩子也已经筋疲力尽,离竹竿的距离尚远,已开始慢慢地下沉。岸上的孩子急得哭起来,却没有人敢下水救援。

水影见此情景,顾不得许多,飞身掠起,足尖轻轻地点过水面,踏着飞溅的水花跃向河心,拉起两个孩子,转身飘回河岸。这突如其来的救援让岸边的孩子们霎时鸦雀无声,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水影,竟忘了为同伴获救欢呼。

男孩只是呛了几口水,并无大碍;那小女孩却已奄奄一息,控尽了腹中的水,却仍然没有醒转,清秀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眼帘紧闭,嘴唇也是冰冷的。

“小芸怎么样了?”男孩子咳嗽得直不起腰来,焦灼的目光却还凝在昏迷中的女孩身上,“她不会??”他不敢再说下去,扑过来抱住了她,摇晃着,呼喊着,却得不到回应。

“不会的,你不要胡思乱想。”水影安慰着男孩,自己却也有些慌乱。她能感到女孩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,一个人的寿数本是阴司的生死簿上定下的,也许这女孩命该早夭。但既然让水影遇到了,她就不能袖手旁观。

摸出最后一颗碧灵丹,水影犹豫着,还是把药丸放入女孩口中。一会儿,那瘦小的身体有了些许暖意,气息微微地起伏。“哥哥??”细若游丝的两个字呻吟着从她苍白的唇间挤出,睫毛颤颤的,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
“小芸??”少年抱紧死里逃生的妹妹,不由得喜极而泣,受惊的女孩子更是哭成了泪人,旁边的孩子们忙围上来安慰,也止不住她的哭泣。少年看着渐近正午的日色,满面焦虑,轻轻拍着妹妹的背,无可奈何。

“小芸乖,不要再哭了,该回家吃中饭了。你哭得眼睛肿成了桃,让我怎么跟娘交代!”

“我偏要哭,我偏要哭,我还要告诉爹我掉到水里去了,是你让我掉到水里去的!”

“怎么是我??”做哥哥的哭笑不得,又气又怕,软声央求着妹妹,“小芸你不要告诉爹,等哥哥有了银子给你买糖吃,好不好?”

“不好不好,每次你欺负了我都这样说,但是从来没给我买过糖,这次我一定要告诉爹,让爹狠狠打你!”女孩哭喊着,狠狠地跺脚,骄横得不依不饶。

少年不说话了,苦着脸,呆呆地坐在地上,仿佛已经看见了爹爹铁青的脸和打下来的棍子。他的朋友们也都哑口无言,看来没有人能劝说那愤怒的小丫头回心转意。

水影看得有趣,又很同情这个少年,她上前来,轻抚着女孩湿漉漉的头发,柔声道:“小妹妹,你可不能错怪了哥哥,他为了救你,差点儿淹死,他是很疼爱你的。你要是告了状,他真的挨了打,你也会难过的,是不是?”

她掏出一锭银子,放在小芸掌心里,“这个给你买糖吃,不要再哭了,挺漂亮的女孩子,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。”

小芸不接她的银子,转头看着哥哥,少年连忙拉过妹妹的手,认真地望着水影,“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,我们还没有谢过,怎么还能收你的银子?!”

水影被他小大人似的样子和口吻逗笑了,“姐姐救你们是应该的,谢什么呢?不过以后不要再带妹妹来这河边玩了,太危险了。”她把银子塞给他,笑道,“给妹妹买糖吃,做哥哥的,总是说话不算数可不好啊。”

少年露出一丝羞涩的笑,低下头轻轻地说:“谢谢。”然后他起身,拭去女孩脸上未干的泪,“咱们回家吧,哥哥背你。”

女孩伏在他背上,娇娇甜甜地嚷着:“哥,我要吃粽子糖。”

“那你得保证,一定不告诉爹??”少年显然还不放心,回过头来叮嘱着。

水影看着他们离去,心里亦如吃了糖似的甜蜜喜悦,是为这些孩子而欢喜。他们的世界是如此纯净,即使刚刚经历过死亡的恐惧,阴云散去后,天空立刻又是一片透明的蔚蓝。

孩子们已走远了,水影满意地舒了口气,沿着河堤慢慢走去。方才的慌张混乱,让那群孩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芸身上,竟没有人发现在河中救起兄妹俩的水影却连衣袂都没有沾湿,甚至连鞋子都是干的。

当时情急的水影忘记了,下世历劫的剑仙不到万不得已时,是不能使用法力的,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避水法。粗心的孩子们没有发现,却并不代表没有人注意她的不同寻常。

又行一程,天已过午,水影贪婪地看着沿途美丽的景致,越发眷恋流连,若是如此匆匆走过,实在可惜。她想找个地方住下,在这旖旎的风光里休憩几天。

水影这样想着,左顾右盼,寻觅着可以借宿的人家。路过的民居都是低矮窄小的木屋,不似能腾出空房来留客的样子,去了也是让主人为难。

前面的路延伸出了小小的村镇,像个喜欢玩捉迷藏的小孩子,顽皮地拐了几个弯,悄然隐没在一片苍翠之中。水影有些猝不及防,望着满目青翠欲滴的鲜嫩嫩的绿色怔怔出神。这绿色像一片汪洋,层层叠叠漫卷着,将她淹没。头顶灼热的阳光被切割成琐碎细小的光斑,支离破碎地洒落下来。

这一方令人惊诧的绿海,其实是一片竹林,棵棵挺拔,株株俊俏,密密匝匝的绿是唯一的色彩,似乎没有尽头,纯美宁静,胜似仙境。

水影亦惊亦喜,一时只觉身在梦中,抬手抚摸着身边青青的竹干,光润,挺拔,让她的手指不自主地滑落,然后被突出的竹节挡住,竹节就像纯色的翡翠腰环,一圈圈勾勒出竹的体态,美丽高洁,纤尘不染的干净。

水影抚着一棵棵的竹,指尖轻轻地碰触,唯恐惊醒这明绿水碧的美丽梦乡。每一片尖俏娟秀的叶子上都染着淡淡的轻袅的芬芳,凝神细细地听,耳边就是嫩竹拔节的声音,细细轻轻,鲜活美妙,欢唱着生命的成长,胜过世间所有的音乐。

水影慢慢走着,舍不得离去,如此的仙境在天界也是难寻的,若是能在此修行,才不枉做一回神仙呢。若是能回到昆山,一定要把这奇美的景致告诉坤灵,想象着坤灵惊诧艳羡的表情,水影得意地笑,她总算也有了可以向坤灵炫耀的资本,从前她总是他的听众,终于轮到她讲给他听了。

欢喜只是短暂的片刻,小小的波澜退去后,水影兴味索然,甚至有些悲伤。这里距昆山遥不可及,她的劫数还未尽,前途凶险多舛,她根本没有把握平安归去,向坤灵讲述她的发现,看他的微笑在她的眼里荡漾。刚才的幻想根本不是现实,坤灵只是在梦中吹箫的影子,再不能见了。

暮色将临,水影走出了那片让她欢喜让她悲伤的茫茫的绿,她没有心情转身回望,径自埋首前行。小路穿过竹林,延展向更遥远的远方,放眼望去,前途甚是荒凉,不见一户人家。天色已晚,若是还找不到投宿之处,就只好连夜赶路了。可水影已是倦意沉沉,极想找个地方歇歇,她边走边举目四顾,只盼着能发现半爿荒店、一座废庙,可是目力所及之处,只有空旷。

二、月夜临深宅

天际最后一线灰白也在缓缓退去,水影终于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,看到了朦胧亮起的橘色的温暖灯火,映出一片屋舍的轮廓。

灯光看似很近,却隔着很远的路,水影走了半个时辰,那灯火仍像一片蒙蒙淡淡的星光,似是不可企及的遥远。水影笑了,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像一只扑火的蛾。

一阵隐约的哭声随着夜风飘来,是孩子的啼哭,细细弱弱,凄惨无助,似乎是迷了路。水影一怔,忙循声而去,四下里除了她,并不见人影,可是那哭声越发真切,幽幽渺渺的,好似从很深的地下传出。

“你在哪儿?”水影喊着,没有人回应,但哭声更大了,竭尽全力的哭喊撕裂了深静的夜,突兀而凄厉。水影一路寻去,在一片荒草前停下,孩子的哭声就在脚下,拨开草丛的遮盖,一个黑漆漆、阴森森的洞露了出来,看似一口废井,下面的孩子戛然止住了哭泣,娇嫩的童音已嘶哑不堪,抽噎着喊出两个哀求的字:“救命!”

洞很深,下面是让人窒息的漆黑,尽是泥浆和凹凸的碎石,水影忽然有种不可自抑的恐惧,竟忘了掏出紫烟寒照亮,她在黑暗中轻声唤着:“我来救你了,你在哪儿?”

一片死寂,听不到孩子的抽噎哭泣,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,水影愈发慌乱,慌乱地摸索着,几乎将洞底摸了个遍,忽然,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抓紧了水影的手,微弱地呻吟:“救我!”

水影放下心来,连忙抱住孩子,他小小的身体依在她怀里战栗,冰凉得几乎没有体温。水影怜惜地抱紧他,柔声安慰着:“别怕,我这就带你上去。”

水影带着孩子飞出深井,脚踏实地的一刻她的心才安定下来,夜风拂在脸上,格外的清凉干净。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孩子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正认真地看着她,眸子里未干的泪映出异样的光彩。水影有些吃惊,将他放下,迟疑地问:“你受伤了吗?”

“好像没有!”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,埋下头去,老老实实地站在水影面前,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划出月牙形的阴影,不再和水影对视,也不再说话。

孩子只有四五岁,小巧玲珑的样子,穿着一件红肚兜,上面绣着几枝鲜翠的竹,足踝上套着一双精巧别致的金环,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。他看上去真的没有受伤,只是沾了满身的泥污,洗干净了,一定是粉妆玉琢的可爱。

水影没有多想,她俯下身,用衣袖拭去孩子脸上的泥污泪痕,微笑道:“你的家在哪里,我送你回家好不好?”

孩子看看她,也不说话,只是回身向着远处的朦胧灯光一指。水影很是意外。“呀,那就是你家?真巧,我正想去那里投宿呢!走,我带你回家去。”

本该欢喜的小孩子木然地愣着,一言不发,不知是吓着了,还是太累了。水影抱起他,向着那片光影走去,好一会儿,沉默许久的孩子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: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

“救人一定要有原因吗?”水影笑了,“救人是件好事,做了好事心里是很快乐的。”她换了个姿势,尽量让他在怀里躺得舒服。

“心里?你是说这里会觉得快乐吗?”孩子看着水影,白嫩嫩的小手点着自己的胸口,脸色迷惑而悲伤,又像是若有所思。“那,要是没有心呢?”

“没有心?怎么会没有心?人都是有心的,没有心就会死的。”水影对小孩子的古怪问题很是无奈,赶忙岔开话题:“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的名字??”孩子顿了一下,望着家的方向,缓缓道:“我叫娃娃。”

“娃娃?这个名字有趣,你本来就是个小娃娃嘛。”水影笑道,“你是偷偷溜出来玩,才掉进那个洞里去的吧?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,你看,你家里这么晚还亮着灯,家里人一定都在找你呢,你娘肯定哭得很伤心。”

“我娘,”娃娃的目光还凝在那个方向,低声道,“她用不着为我担心。”

水影无奈,这个小娃娃,一定是因为家里人没有找到他,才赌气说出这样的话。她叹了口气,“你要是累了,就睡一会儿吧,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呢。”

“不远的,你看,就在前面了。”水影顺着娃娃抬起的手看去,说也奇怪,原本遥遥的灯光竟然已近在咫尺,难道是自己不知不觉地运用了御风术?水影摇头苦笑,看来真的是太累了,需要好好休整一下。

这片宅院大得让水影吃惊,沿着白色的围墙走了近一里的路,才站在两扇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,隔着围墙一望,里面的厅殿楼阁峥嵘轩峻,浸在银色的月光里,华丽而妖娆。

水影怔在门前,犹豫着该不该贸然敲门,娃娃却已从她怀中挣脱,用力地拍打着门环,好像很生气的样子。很快的,里面就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来,“吱呀”一声,大门洞开,一团橘色的光晕照了过来。水影眨了眨眼,才适应了这光线,正想开口,那个提着灯笼的青衣少女已瞧见了站在她面前沉着脸的娃娃,欢喜地叫道:“小少爷,你回来了,夫人正等着你呢!”

娃娃不抬头,只“嗯”了一声,就自顾自地跑进门去,甚至没有回身招呼水影和他一起进去。水影很是尴尬,站在灯笼蒙蒙的光圈里,恨恨地想:这个小娃娃,刚才还是可怜兮兮的,一回到家,就摆出豪门少爷的架子来了。

水影正进退两难,好在那小丫头很是机灵,笑盈盈地看着她,娇滴滴地说道:“是这位姑娘送小少爷回来的吧,快请进来,待我去告知夫人,夫人一定会好生相谢的。”

水影心里生着娃娃的气,刚想说不麻烦了,我这就告辞。那青衣丫鬟已牵着她的衣袖,将她拉了进去,转头吩咐两个站在她身后的黑衣小厮,“你们快点把门关上。”又向着水影笑道,“姑娘请随我去见夫人,可好?”

水影虽是有气,但也不忍拂她盛情,只好跟着她走。小丫鬟提着式样古雅的橘色灯笼照前引路,穿过一条长长的彩石甬道,踏上一条回廊。两边的扶栏皆是颜色纯净的白色玉石,雕刻着精美华丽的花纹,雅致脱俗,水影且行且赏,暗暗称奇。

丫鬟回头打量着她,小巧的嘴角一弯,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俏皮可爱的酒窝,轻声道:“敢问姑娘如何称呼?”

水影正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一片园林,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,小丫头的笑容更加灿烂,拍着手道:“真巧呢,我的名字里也有个‘影’字,我叫竹影。”她将灯笼向前一指,“姑娘你看,前面就是一片竹林,我家夫人最喜欢竹子了,那片园林里全种着竹子,就连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仆人都是以竹为姓的。这座庄院就叫作‘竹心别院’。”

“以竹为心,好生别致的名字,你家夫人必不是俗人!”水影由衷赞道,方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,只顾着欣赏眼前的美景。竹的翠色在夜里看来深得如墨,浓浓的像是上了重彩的画,那竹香却更是恬淡飘逸,漾在夜风里,深吸一口,这甘爽清冽沁人心脾,竟然有微微的醉意。

“那可不是!”小丫鬟的清水明眸里尽是崇敬之色,“我家夫人可不一般呢,我说不好,姑娘见了就知道了,你一定会喜欢她的,她也??”她的眼神在水影身上滴溜溜一转,“一定会喜欢你的!”

“她会喜欢我什么?”水影听她说得似乎很是认真,好奇地反问。

“这个??我也说不好,反正,水影姑娘,你的眼睛很漂亮。”竹影说得吞吞吐吐,眼神也向一旁回避。

“难道你家夫人只会喜欢我的眼睛?”水影想着,不觉有些好笑,正要再问,竹影一扬灯笼,光晕罩上了前面竹林旁的一座小楼,“看,那座楼就是我家夫人起居梳妆之处,叫作‘听竹轩’,请姑娘稍候,待我去向夫人通禀一声。”

水影点头,小丫头欠了欠身,就向小楼走去,纤细袅娜的背影在月色的光影下格外动人,可是水影没有看到,那渐渐泛起在她嘴角的一丝笑容??

水影没有走动,一直站在原地等待,环视四周,完全就是竹的世界。师父说过,竹是天界赐给人间的神物,高洁灵性,能使人脱俗忘忧;但是,竹的清新,也会掩盖某些异样的气息。正如此刻,沉醉在竹海中的水影,丝毫也未觉察到腰间佩剑的轻颤。

“夫人,这位就是送少爷回家的水影姑娘。”直到竹影甜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水影急忙转身,正看到一张旷世的容颜,一弯绝美的微笑。

面前的女子云髻高挽,妆容素净,着一袭淡绿的轻裳,清丽高渺,通身散发出异样的美,让人不由得自惭形秽。水影看着她,竟不觉失神,许久,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红着脸埋下头,正想说句道歉的话,那女子先开了口,她轻敛了笑容,语声清柔如溪水潺潺:“妾身苏冰谢过水影姑娘,姑娘救了我儿性命,又送他回家,贱妾感激不尽,请姑娘受我一拜!”

水影慌忙扶起盈盈下拜的女子,窘得脸更红了,嗫嚅着道:“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,夫人何必如此。”

“对姑娘是举手之劳,对妾身,却是性命攸关。先夫早亡,只留下此子陪伴残年,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,让妾身如何苟活,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与先夫相见。”她说着,泪已涟涟,在轻盈摇曳的光晕下,晶莹的肌肤衬着剔透的泪滴,比带雨梨花更显娇媚,明艳不可方物。

水影开口,却无话可说,那些安慰世人的言语,若是对这女子说来,反而是委屈了她。正在尴尬间,那女子已拭去了泪痕,赧然道:“本来是喜事的,看我怎么说着说着倒哭起来,让姑娘见笑了。”她凝神看着水影,微笑道:“姑娘大恩无以为报,还请多住几日,让妾身多尽些心意,万望不要推辞才是。”

水影觉得不妥,可不知为何,面对着她的眼睛,拒绝的言语竟不得出口,只能称谢应允。绿裳美妇欢喜地吩咐身后的侍女:“先安排水影姑娘在‘竹韵阁’休息,明日一早,吩咐厨房设宴,我要为水影姑娘接风洗尘。”

水影谢过,忽又想起那个古怪的娃娃,忙问道:“令郎可好,有没有受伤?”

“有劳姑娘惦念,他只是受了些惊吓,服了安神的药,已经睡了。”苏夫人的嘴角泛起慈爱的笑意,“娃娃自幼丧父,我自然多宠他一些,惯坏了他,又加上受惊,这一路上难免有失礼古怪之处,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水影也笑了:“我哪里会和一个孩子计较!只是放心不下,故此一问,夫人多虑了。”

“姑娘,请随我来吧。”直到苏冰轻飘的身影被夜色隐没,那个留下为水影带路的小丫头又活泼起来,她看着怔怔出神的水影,狡黠地笑。

走在月华重重的回廊上,听着竹影无限崇敬地碎碎念着苏夫人的种种过人之处,水影不禁恍惚,不知是醒是梦?这里,是人间还是仙境?

三、醉沉东风梦

夜雾渐渐散去,阳光的金箭刺破最后一丝朦胧,照亮了崭新的黎明。水影在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吟中醒来,这一夜,她睡得格外沉,这样恬静的睡眠,已经许久未有过了。

她揉着惺忪的眼,确定着身处的所在。这是一座小巧别致的楼阁,陈设精雅,窗上的纱是淡淡的绿,风吹过,似拂动一缕渺渺的轻烟。不看可知,窗外的景色必是大片修长挺拔的翠色盈盈的竹,不然,这里怎么叫作“竹韵阁”呢。

水影又见到娃娃,是在“竹意厅”,在为她而设的宴席上。他乖巧地坐在苏夫人的身旁,干干净净,玉雪可爱,托着腮,垂着眼睑,不知在想什么。听到丫鬟通报,他才抬起眼睛,看着进来的水影,漆黑的瞳仁里藏着看不出、读不懂的心思。

苏夫人抚着他的头发,催促道:“还不快给水影姑娘磕头,谢过救命之恩。”

娃娃垂下头,动也不动。水影晓得他的古怪,也不愿见苏夫人为难,连忙笑着圆场:“急人所难本就是做人的本分,何必谢来谢去的,夫人若是这样,反让我不自在了。”

苏夫人也知道劝不动儿子,轻叹道:“娃娃真是让我娇纵坏了,以后必当严加管教。”她端起一杯酒,盈盈起身,“这杯酒,权当我代犬子相敬,请水影姑娘满饮此杯。”

水影忙也端起了面前的酒杯,翡翠杯玲珑剔透,杯中的酒纯白似乳汁,浓香馥郁,未及入口,已有三分醺然酒意。水影举杯一饮而尽,只觉甘美醇厚,回味无尽,不禁脱口赞了声:“好酒。”

苏夫人见她饮下此杯,眼里狂喜的光一闪而过。她亲自执壶,又斟满了水影的杯,欣然一笑:“这酒本是厨下自酿的,也没什么特别,只是性烈,酿酒的厨子取名‘醉东风’,既然姑娘喜欢,就请多饮几杯。”

水影又饮一杯,头已有些昏沉起来。她轻轻推开苏夫人又要斟酒的手,笑道:“这酒果然好烈,难怪连东风都醉了。我不能再饮,失了态,恐怕不好。”

苏夫人并不强劝,收回执壶的手,美艳的笑容纯酒般漾开:“失态怕什么,人呢,谁没醉过几回?醉了就去睡,不过是梦一场。来日方长,改天我陪姑娘好好喝几杯,醉一次,看看会做个什么梦?美梦呢,还是噩梦?”

水影真的有些醉了,没有听清她意味深长的话,连宴是如何散的都不太记得,只是娃娃那双看着她的深深的眸子,却清晰得似刻在心头一般。她在睡去之前模糊地想着:这个娃娃,真的只是个娃娃吗?

“醉东风”真是奇妙的酒,醉乡中是很幸福的梦境,水影笑着醒来,并不觉宿醉的头痛。身体如坠云雾,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,是从未有过的,极度舒适的慵懒,让她彻底地松弛和忘却,甚至连流火喑哑的低鸣都没有听到。

水影又躺了很久,方才懒洋洋地起身,推开门,夕阳已残,天色将晚,满目的苍翠渐渐沉入暮霭,浓郁的暗影越来越深。水影倚着粉墙,遥遥地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,正向她走来。

“娃娃。”水影招呼着迎上去,这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似乎有着某种非凡之处,让她好奇,希望了解这个不像娃娃的娃娃。

“你跟我来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娃娃的口气像是命令,粉白透红的可爱脸庞不见笑容,也没有孩童的天真稚嫩,严肃得像块木板,说完话就转身而去,赤着的脚丫踏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单调节奏,头也不回,算定了水影会跟来。

他没有算错。水影一面气恼着他的无礼,一面抗不过自己的好奇,猜测着,犹疑着,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,穿过重重园林,层层竹海,辗转曲折。她不知他要去那儿,她不问,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。当夜的墨色越来越深,天幕上亮起了第一颗星,娃娃终于站住了。

“这里好不好?”他转过身来问,水影惊异地看到了他的笑容,这个总是沉默阴郁的娃娃,原来也可以笑得这样灿烂真挚,纯然清澄。

“这里??”水影环顾着周遭,欲言又止。让娃娃如此欣喜的地方竟是一大片的荒芜,这块土地就像是从偌大的园林中分离出的,光秃秃的,而且似乎是刻意的荒废,连杂草都没有一根。

娃娃席地而坐,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水影的回答。水影想不通娃娃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荒凉,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,但她不愿扫他的兴,总算斟酌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赞美:“这里很好,很安静。”

娃娃看出她的勉强,扭过头去,冷冷地哼了一声:“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,你以为那些竹林才是美景,其实??”他深吸一口气,反问水影,“你不觉得我家的竹子太多了吗?只有这里,是唯一干净的地方。”

水影愕然。娃娃的话像一记重锤,猛地砸进她昏沉沉的心里。是的,这座“竹心别院”就像是一片汪洋的竹海,美得异样,多得异样。苏夫人种下这么多竹,难道只是因为喜欢?

“娃娃,你带我到这里来,只是想说这个吗?”水影疑惑着,却不动声色。

“还有一句话。”娃娃黯淡忧郁的眼睛忽然灼灼地闪亮,像两颗近在咫尺的星。他一眨不眨的凝视让水影慌乱,说出的话更是奇怪难解:“你可以叫我英罗吗?”

“英罗?”水影诧异地重复,他点头,满脸的幸福像是个被母亲呼唤的乖巧小孩,“是的,请你这样唤我。在只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。”

水影无言,他亦无言,这样的静默持续许久,半弯的月亮已渐近中天,他抬头望去,脸色微微一变,起身道:“时候快到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
水影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快到了,一转念又止了口。她牵起他的手,细滑娇嫩的小手握在她的掌心,冰凉安静,像一尾温顺的小鱼。

他们又回到暗沉沉的竹海,四面八方皆是风拂竹叶的沙沙轻响,像是催眠的浅吟低唱。水影清明的心神重又陷入昏昏然的慵懒倦怠,脚步也虚浮得似踩了云雾。娃娃停下,挣脱开她的手,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

“我??”水影只觉困倦,甚至无法集中思维,她眼神游离地看着娃娃,“我为什么要走?”

娃娃张嘴,却无言,忽然狠狠一跺脚,背向水影,狂奔而去。水影转过身,看着他的背影,扬声喊道:“英罗!”

将要隐没的小小身影像被施了定身术,僵硬地立在原地,听到水影清朗的声音穿越风吟竹音,“英罗,你为什么要我这样叫你?”

??

“姑娘醒了吗?夫人有请。”轻轻的叩门声伴着竹影甜美的语声,一派安详恬和。水影仍陷在近似昏迷的沉睡中,心要醒来,眼却睁不开,无穷无尽的累压过来,压得她一直往下沉,沉入深深的海底,那梦魇中的海亦是绿色的,是竹的绿,绿得有些狰狞。

“姑娘可歇息得好,有什么需要,尽管开口,不要客气才是。”“竹意厅”里,苏夫人伴着水影闲谈品茶,殷切周到,无微不至。

“哦,还好,有劳夫人费心。”水影随口应着,眼睛只凝在苏夫人脸上,这是她第一次与苏夫人这样接近,可以这样细致入微地看她。苏夫人依然是绝代风华的美丽女子,但认真看来,她的美竟似有些奇异,好像是把本应属于很多人的美丽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。若是把她的美丽分拆开来看,那脸庞、眉目、身材、神韵,竟然都有些似曾相识。

“水影姑娘,你为何这样看我?”苏夫人被她盯得不好意思,赧然轻笑着低下头,悄悄隐去了眼中的一丝怒意。

水影收回目光,淡淡笑道:“是我失态了。我也走过很多地方,从未见过夫人这般容貌风韵的女子,夫人之美,几乎不像世间之人。”

苏夫人用一块翠色的帕子掩了口,轻轻地笑道:“姑娘真是会说话,妾身已经老了,哪配得上你这样的夸奖!我倒是羡慕水影姑娘,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。妾身要是有你这双眼睛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水影一愣,忽然想起那个甜言巧笑的小丫鬟也赞赏过她的眼睛,还说夫人一定会喜欢的,如今苏夫人也如此说,这话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?再仔细看苏夫人的眼睛,果然已有微微的老态和黯淡,让她美丽的容颜显出些许疲惫。

一个着鹅黄轻衫的俏丽丫鬟托着茶盅过来,苏夫人起身,接过茶盅奉与水影,笑道:“姑娘请用茶。”

水影忙也起身,口中称谢,双手去接那盏茶。指尖刚碰到茶杯,她的动作忽然定住了,目光怔怔地盯着苏夫人的左手。那只纤柔秀美的手,在腕骨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淡红色印痕,像一抹淡淡的血迹,印在如雪的肌肤上,是别样的美。水影清楚地记得,如心的左手上,也有一块如此的印记,几乎是一模一样。如心曾是她情同姐妹的知交好友,百年前入世历劫,一去不返。

“水影姑娘。”苏夫人轻咳一声,提醒着她的失态。水影知觉,连忙接过茶盏,眼睛还是不肯离开她的手。苏夫人欠身归座,轻盈抖落衣袖,恰好盖住了左手。

水影无奈地收回目光,她却笑问:“姑娘方才在想什么,那样出神?”

“方才看见夫人腕上的印痕,想起我的一位好友,恰巧也有一块如此的胎记,恰巧也在左腕。”水影喝了口茶,看着苏夫人说道。

“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?”苏夫人眉目间漾着欣然喜悦,轻抚着腕上的印记,“真的是难得,若是我见到你那位好友,定要与她结为姐妹。”

水影没有接她的话,放下茶盏,沉吟道:“我已在府上叨扰了两日,多蒙照顾,感激不尽,我还有事要办,现在就向夫人辞行了。”

“姑娘说哪里话,什么是叨扰?这么大的宅院,一直都是我和娃娃相依度日,何等冷清寂寞,姑娘来了,一起说笑谈天,真是多年未有的乐事。姑娘为何急着要走,就是有事,也不急在一时,再多住几日又有何妨?”苏夫人一脸的恳切,诚意挽留。看着水影沉默无语,她怅然叹息,柔声求道:“姑娘若实在要走,我也不能强人所难,能否再住一天?我安排下去,明日为姑娘设宴饯行。”

话已至此,水影也不愿驳她情面,只好应了下来;苏夫人殷切地送她出了竹意厅,一起下了楼。外面艳阳高照,娃娃正站在一丛翠竹下,看见她们出来,他就走过来,脸色僵硬得像冰,冷冷地向水影道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
“娃娃,你怎么能这样说话!”苏夫人呵斥道,怒意隐隐,然后向水影赔笑解释,“这孩子性情古怪??”

娃娃今日果然古怪,竟然打断了母亲的话,言辞更加犀利刻薄:“你还打算在我家赖多久?别以为以恩人自居就可以在我家里白吃白住,就算你不救我,我自己也能从那洞里出来??”

“住口!”苏夫人怒不可遏,重重一掌掴在娃娃脸上,厉喝道,“真是越来越没教养,还不快向水影姑娘道歉,然后回书房思过,今日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!”

娃娃白皙的脸颊留下清晰的指印,立刻肿胀起来,他却根本无所谓,没有掩面落泪,甚至没有看向母亲的怒容,仍然狠狠地瞪着水影,眸子冷冽深黑。“我劝你立刻就走,否则不要后悔!”他一字一字说完,转身飞奔而去。

“这孩子,今天是怎么了??”苏夫人气得发怔,忙又向水影道歉,“姑娘别生他的气??”

水影没有丝毫气恼之色,淡淡一笑道:“夫人看我像气量狭窄的人吗?若是连孩子话也认真计较,岂非连孩子都不如了!”

“那就好,姑娘真是大人大量。”苏夫人的脸色和缓下来,是如释重负的轻松,“姑娘请先回房休息,明日我定让娃娃向你赔礼道歉。”

四、群尸饕餮夜

方才的一场好戏让水影看得兴味盎然,原来美丽宁静只是隐藏真实的表象,看似相依为命的母子实则貌合神离,一个盼她留,一个逼她走,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,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?

水影在竹韵阁精致的绣床上盘膝而坐,运功抵抗那莫名其妙的疲倦,静静等待着该发生的事情。窗外仍是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,日以继夜,似乎永无休止。这大片的竹林,这浓得化不开的绿,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,隐藏什么?这里虽透着种种诡异,但是宅院里的主仆上下却没有一点非人的异样,这又是为什么呢?

水影猜测着,忖度着,做了许多假设,然后逐一推翻,未知的危险刺激得她兴奋而紧张,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,转眼已是星辰满天,夜阑人未静。

竹韵阁的回廊上响起细碎轻盈的脚步,似乎是两个女子前后缀行。门无声地开了,有人走进,站在床前,水影却浑然不知,她的呼吸均匀恬静,好梦正酣。

“夫人,现在就动手吗?”

“不急,让她再睡一会儿,好梦做完,噩梦就开场了。”幽静的声音冷笑着,转而又道,“趁这会儿工夫,先给你们开饭吧。”

“夫人总是想得周到,做事滴水不漏。”小丫鬟献媚地轻笑,然后是两人的离开。

苏夫人的听竹轩里只亮着一盏灯,幽幽暗暗,窗纸上淡淡地映出人影,正门已锁,开着一扇小小的偏门,进门的人却是络绎不绝。水影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,数着,这座宅子里共有仆役二十五人,已走进了二十四人,竹影是苏夫人的贴身丫鬟,她当然已经在楼里了。现在人已到齐,应该可以开饭了。水影冷笑,是什么样的人,才会在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吃饭?

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,天幕上堆积着厚重的云层,无星无月,只有风声丝丝缕缕地穿过竹林,似幽咽,似悲泣,听来竟是满心满腹的酸楚。

最后走进听竹轩的,是园丁竹福,一个年近花甲、忠实厚道的老头子,整日都在庭院里埋头工作,兢兢业业的样子。水影还向他请教过种花的学问,白日里,这位老人是很和蔼可亲的。

他的左脚已经跨进门槛,忽然转过头,向身后望了一眼,水影在那一瞬看清了夜里的他。他黝黑的皮肤现在是腐败的灰白色,昏花的老眼此时锋锐如刀,射出暗红的血光,因为掉光了牙齿而干瘪的嘴微张着,四根长长的惨白獠牙上下交错,牙缝里探出暗红的舌头,舔过嘴唇,一副贪馋饥饿的样子。

水影咬紧嘴唇,及时咽下了已到口边的惊呼。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瞥,但她可以确定,竹福——是一个僵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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