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迷剑谷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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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| 迷剑谷

一、入谷

“沿着这条路向西南走五十里,有一片深谷密林,那里散居着几户人家,大都以打猎砍柴为生,不过??”

水影这时正坐在一间小小的茶水铺里,喝着一杯价格不菲却淡而无味的茶,向此间的主人——一位须发皆白、眉眼中处处透着精明的老人问路。老人说了一半,悠悠然收住下面的话,低下头,一个劲地吸着水烟,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越发惹得人心焦。

水影等了好一会儿,直到他吸完了一袋烟,才接茬问道:“不过怎样?”老人并未回答,慢条斯理地整理好烟具,揣进怀里,瞥了水影一眼,拉长了声音道:“不过嘛??”后面仍然没有下文,但他伸开的手却表明了意思,水影连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里。来到凡世这么久,她已经很清楚银子的重要性,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对人来说,有时甚至比性命还重要。

果然,钱一到手,老人立刻攥紧了掌心,眯起眼睛嘿嘿一笑,赞道:“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。我方才的意思是,那山谷里有一个奇怪的少年,他??”老人顿了一下,凑近水影,神秘兮兮地轻声道,“他养着一头老虎!”

“什么!”水影如他所愿地吃了一惊,兴致也顿时高了起来,一连串地追问着:“他有多大年纪?养了一头什么样的老虎?你亲眼见过吗?”

老人有些措手不及,他干咳一声,沉吟道:“我也没亲眼见过,是听一个住在那里的樵夫朋友说的,那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,是个孤儿,一个人住在山林深处的小木屋里,他的那头老虎却是非同一般,那可是一头白虎。”

他又是神秘的一笑:“姑娘你可知吗?白虎可是神物,自古以来就是帝王将相的象征,那少年竟能豢养白虎,说不定日后能成一番大气候。”水影低头不语,似乎没有听到老人的话,那少年日后能不能成大气候不关她的事,只是那条山谷是她向东北去的必经之路,但愿那古怪的少年和他的白虎不是冲着她来的。

“姑娘,姑娘,”老人正说得兴高采烈,却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,唤她几声也没有反应,很是不满,哼了一声,道,“姑娘想必也问完了该问的话,那就请便吧,小老儿我还有事要忙呢,恕不奉陪了!”

“哦,我??”水影这才醒过神来,自知失礼,却也不好解释,本来还有些话要问,但见老人极是不耐烦,也只好作罢。她讪讪地起身,向老者告了辞,才转身,就听到老人不满的低声嘀咕,大致的意思是他今天倒霉,碰上了这么一个讨厌的女人。水影无奈地一笑,匆匆走出那窄仄的茶铺。

天气很冷,刚一出门,夹着雪片的风就呼啸着迎面卷来,水影只觉呼吸一窒,脸上有如刀锋掠过的刺痛。她转过头去回避,看见茶铺的幌子正在猎猎的风里狂舞着,似被一只隐形的手摆弄着,一会儿展成一面旗帜,猎猎地飘;一会儿卷作一个小小的球,被抛接颠簸着,隐忍着无声的哀叹。

水影看着看着,心里忽然灌满风雪,迅速地结了冰,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寒冷结结实实地冻在心里。本以为修行得道就可以摆脱夏暑冬寒,原来不是的;即使是仙,骨子里依然是凡人的脆弱,在这样的严冬,也只能像那方布幌一样,在风雪中瑟缩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和着寒风咽下将要涌出的泪水,试着张开嘴角,给自己一个嘲笑,怎么会这样,连风雪都不能忍耐?又或许,无法忍耐的不是风雪,而是疲倦和寂寞。是的,八年了,茫无目的地走,一次次的生死交错,陪在身边的,只有沉寂无声的流火和自己的影子,怎么会不疲倦不寂寞?这样的两种感觉,是比风雪更凛冽的刺骨寒心,无法抵挡。

挑在空中的布幌还在风雪里翻飞挣扎,似乎随时都会被撕裂。水影默默地叹息着,收回目光,看得再久她也帮不了它,看得再久她还得走自己的路,不如现在就走吧!她下意识地裹紧衣服,穿过大路,拐上了一条小径,那是去向山谷的唯一的路。

狭窄的小路上冰雪覆盖,一片的银白。只有两旁几株不惧寒冷的灌木,即使被厚厚的积雪重压着,仍然不甘心地努力露出几点绿意。星星点点,微微有些黯淡的绿色,点缀在满目的雪白中,分外抢眼。

“白虎可是神物,自古以来就是帝王将相的象征,那少年竟能豢养白虎,说不定日后能成一番大气候??”水影一路走着,低头琢磨着老者的话。她当然知道白虎的非凡,这一点也无萦于怀,修道之人都有驯兽的本能,问题是那个少年,他日后成不成气候不要紧,只要他现在没有什么气候就好!

水影这样想着,暗自叹息。她发现自己的胆量越来越小了,想想八年前,初入凡世时的她,是何等的意气飞扬,再强大的对手也不会畏惧;如今却是缩手缩脚,瞻前顾后,是经历得太多,有了自知而收敛骄傲呢?还是沾染上了凡人恐惧胆怯的本性?

“嗯,怕什么呢?至少,我有流火,”她握了握腰间的剑柄,又探手入怀,在那里,紫烟寒紧紧地贴在胸口,温暖而安慰。她沉重的脸色拨云见日,嘴角露出淡淡的欢喜,带着笑声低低自语:“其实,我也不是一个人呢!”

越往前走,地势越低,五十里路的尽处竟是几乎垂直的一段崖壁,水影念起“御风诀”,像一片轻忽的羽毛,飘飘地随风而落。

这片广袤的山谷果然如老人所说,幽深林密,皆是大片的红松和白桦。白桦是奇异美丽的树,笔直挺拔的枝干像俊朗挺拔的男子,白色树皮上自然的裂缝却似多情少女明亮的眼睛。雪下得纷纷扬扬,积雪层层叠叠地包裹,雕琢出银白的精美树挂。

水影走进林子,脚下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惊起一只松鸡,鸟儿从窝里跳出,抖去身上的冰雪,愣头愣脑地瞟了水影一眼,扑扇着五色斑斓的羽毛仓皇掠向高空,翅膀擦过树梢,掀起的积雪在空中弥散开来。

水影拨开眼前飞扬的雪雾,仰头寻找着那只胆怯的美丽鸟儿,却只看见翅膀划过雪空的白色印记,至于那鸟儿,早已不见踪影了。

“呵,真是的,怕什么呢?我又不是猎人。”水影笑叹着,略略有些遗憾。继续前行时,脚步已悄无声息,生怕又惊扰到了那些警惕胆怯的生灵。

这片林子不大,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的路程,前面的树木渐渐稀疏,从缝隙间向外看去,不远处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几间木屋,想必就是散居在此的几户住家了,不知道那驯养白虎的少年是不是也住在这里。

木屋是用坚实的红松搭建的,小巧而坚固,门前围着白桦木篱笆,几间房屋的构造如出一辙。水影的目光在房前屋后搜寻了一圈,并未见到有猛兽出没的踪迹,倒是各家篱笆前拴着的看门犬,看到有生人走来,立刻一扫方才的瞌睡相,精神抖擞地狂吠起来。

水影懒得理睬它们,径直走向对面的木屋,守着那白桦篱笆门的,是一条健壮凶猛的棕黄色猎犬,它一阵狂吠后,见敌人不退反进,竟敢走近它的地盘,猛地一蹬拴它的木桩,扑了过来。

直到它扑到面前,口中锋利的牙齿都看得清清楚楚,水影才抬起手,在它头顶上方悬空画了个圈。这条凶猛的大狗竟立刻变了样子,狺狺地低哼着,伏倒在水影脚下,卖力地摇着尾巴,像是见到了最亲爱的主人。

“嗯,这样才乖嘛。”水影拍拍它的脑袋,正想去敲那篱笆门,里屋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,一个头发花白、衣衫破旧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出来。

“大黄,你咋叫得这么凶,是谁来了??”她边走向篱笆边跟自家的狗儿说话,然后声音戛然而止,惊讶地看着刚才还狂吠得如临大敌一般的大黄,此刻竟像只乖巧的猫似的,匍匐在一个陌生的白衣女子脚下,尾巴摇得让她眼花缭乱。

“大婶,我是过路的,走得累了,能到您家里坐坐吗?”水影看出了老人的讶异,口中笑问着,已悄悄收回了手。大黄站起身,渐渐清醒的眼里有一丝迷惑,回头看向主人,似乎在为刚才的背叛行径感到羞愧。

“嗬,那还用说,快进来吧!”老人这才回过神来,连忙打开篱笆门,让水影进去,上下打量着她,问道:“姑娘是从外面来的?这么大的雪,进谷来可真不容易。看你还穿得这么单薄,冻坏了吧!屋里暖和,快进去坐。”老人絮叨着,拉水影进了屋。

屋里的陈设极其简陋,一铺土炕,几张残破的桌椅。灰墙上挂着的几张兽皮和美丽的雉翎,是这寒碜小屋的唯一装饰。屋角一座红泥垒起的小火炉,呼呼地响着,烧得正旺,把冬寒燃成春暖。炉灶上架着一口锅,咕噜咕噜地翻涌出热气,正煮着什么。

“姑娘,快上炕坐。这也快到晌午了,就在这儿吃饭吧。也没啥好吃的,只煮了一些干菜糊糊。”老人说着,弯腰掀起锅盖,顺手拿过一只粗瓷大碗就要盛饭。

“我不吃饭的,坐一会儿就走。”水影连忙上前阻止正用木勺往碗里盛饭的老人,“大婶,不用麻烦了。”

“那怎么行,赶了这么远的路,咋能不饿?这饭虽然不好,将就吃些,吃饱就不冷了。”老人慈祥地笑着,把一大碗粥塞在她手里。那黑乎乎的菜粥又稀又淡,一点激发食欲的香味也没有,但水影没有拒绝,捧着碗,认真地喝粥。一口口粗糙的食物入腹,是如此真切温暖的人间烟火,她竟不知不觉地湿了眼眶,或许,在很久很久以前,在她还是个凡俗女子的时候,也曾有人在这样风雪的严冬,生起火炉,煮好粥等她回家,然后笑看着她喝粥。只是那段记忆已经被岁月一点点磨去了,不留痕迹。

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,单薄的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,水影一边帮忙往火炉里添柴,一边问道:“大婶,请问出谷的路该怎么走?”

“你现在就要走?”老人反对,“那不行。要出谷去,得穿过东边的老林子,那片林子可大呢,要是没有人带路,非得迷路不可,十天半月的也转不出去,更何况这风大雪大的天气,若是迷了路,那可就??”老人的话微微一顿,又说道:“我儿子出去砍柴了,等他回来,雪也差不多停了,让他带你出去吧。

“不用。我在世间走了八年,从来没有迷过路。”水影下意识地说了句,立刻看到了老人诧异的表情。她掩饰地笑笑,转开话题:“大婶,听说这里有个豢养白虎的少年,是不是真的?”

“是真的。”老妇放下手中的活计,深深叹了口气,“那孩子叫幂浩,真是苦命。自小就没了娘,跟着他爹过活,他爹倒也疼他,可是八年前,他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场大火,他爹被烧死了。幂浩虽然活了下来,性格却变了,本来活泼乖巧的娃儿,变得又孤僻又古怪,乡亲们在这附近帮他重盖了房子,想着也好照应他。可是他很少回家住,整日就在林子里转。那只白虎就是他在东边老林子里捡的,是被母虎丢弃掉的小虎。他把这白虎捡回来养大了,还给取了个名字,叫烈风。唉,人也是孤儿,虎也是孤儿,同病相怜哪。那白虎对幂浩可亲了,形影不离地跟着他,还帮他打猎呢。”

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水影如释重负地点头,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,“多谢大婶留饭指路,我这就告辞了。”

“哎,姑娘,你这是啥意思?”老人把银子塞还给她,沉下了脸,“只是一碗粥罢了,你吃了我就高兴,还给什么钱!我家虽然穷,留客吃饭可从来没收过钱,快拿回去,别惹我生气。”

水影一震,为自己误解了一片真心而脸红,原来银子也有没用的时候。她歉意地笑笑,向老人欠身施了一礼,郑重道了声:“多保重!”

二、白虎

一直往东走,在入夜之前,水影看到了那片名不虚传的林子,真是大啊,竟是望不到尽头,浩瀚如海一般。黑森森,黯幽幽,给人无形的压迫感,似有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心头。

水影下意识地握了握剑柄,流火在鞘里发出低低的长吟,似在应和着主人的感觉。她定了定心神,深吸口气,正要进去时,却听见后面有声音在唤她的名字,虽然遥遥地隔着狂风暴雪,却听得真切。

“是谁?”水影问了声,疑惑地回身去看,唤她的人还未看到,平地里却忽然刮起一阵旋风,夹着鹅毛般的雪片扑面而来,怪异而强劲。水影被这凛凛的风逼住了呼吸,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,不觉退进了林中。

旋风在入林的瞬间消失,或者是退了出去,就像是一个人知趣地在禁地前止步。水影背靠着一棵树,喘息甫定,四下里张望打量着。几步之遥的露天下,风雪正在肆虐嘶吼,茫茫的雪片在漆黑的夜里白得刺眼,像一个怪物披散着白色的长发,在暴风里狂舞长笑。

而林子里却是静谧的,没有风雪侵袭进来,甚至并不太冷。似乎这是一座大房子,把风雪和寒冷阻隔在外。

水影没有动,她静静地依树而立,让眼睛适应这样的黑暗,也让身心尽量放松到可以进入战斗的状态。尽管前行几步就可以走出林子,但她不愿意逃避。再说,剑仙下世历劫之时,一旦选择了一条路,是不能够在中途回头或是改道的,否则,必遭天谴。不管刚才在身后唤她的人是谁,她确是回了头,而那一阵推她入林的旋风,就是上天对她的警告吧!

既然如此,那就往前走吧,总不能老在这里靠着树站着,站得久了,搞不好会变成这棵树的寄生藤。水影自嘲,鼓足勇气支撑起身体,向林子纵深走去。

这片浩大的森林一定有着久远的年代,每棵树都是参天的,有着遮云掩日的气势,即使是白天,肯定也难见日光,在这样无星无月的雪夜里,更是一团漆黑,仿佛一切都被凝固在深深的墨里。

在这样的黑暗里赶路真是很不方便,常常让遍地纠缠错综的藤蔓枯枝绊得踉踉跄跄,水影几次探手入怀,然后又把手空空地缩回来,她舍不得拿出紫烟寒来照亮。紫泥海位于天之极南,只有那样四季温暖的海水,才能孕育紫烟寒的温润光华。自从决定向东北方来,她就再没有拿出过紫烟寒,怕它禁不起这里的酷寒,所以一直贴在心口揣着,用体温暖它。

“唉,若是在三百年后才遇到流火就好了,那时我已经开了天目,即使比这再黑也可以看清路的??但那时的我,可能也就不会再为了一把剑而不顾一切。嗯,这就是天意吗?”水影一路跌跌撞撞而行,黑暗下的密林诡异凄冷,随处都可能藏匿着不可预知的危险,每一步之后也许都是万劫不复。但不知为何,水影却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,腰间的流火也平静如常,似乎什么也不会发生。

走着走着,脚下竟突地一沉,水影陡惊,不及多想,足尖微一用力,身形已盈盈飘起,掠上了身旁的一棵树,踏稳枝干的一瞬,手也按上了剑柄。

可是树下却没有危机来袭的迹象,只听得一阵吱吱的轻声鸣叫,然后是呼啦啦扇动翅膀飞起的声音。水影一怔,不禁哑然失笑,原来只是踏进了松鸡窝而已,难为自己竟紧张成这样,看来胆量比松鸡也大不了多少。她笑着放开手,顺势跃下树来,继续她的行程,而那只引出这场虚惊的可怜松鸡,已不知逃向了何方。

又走了一程,前面忽然有了光。水影惊异地擦擦眼睛,再看,的确有两点绿荧荧的光在黑暗的密林中隐约闪烁。“有人?”水影刚脱口而出,心里却蓦地闪过一个悚然的念头,那不是人手中的灯笼或火把,那是??

一阵阴风扑面卷来,夹杂着林间低矮灌木被摧折的噼啪声,瞬间已至身前。水影脚步一错,堪堪避开。耳边是一声震人心魄的低吼,劲风再起,竟有席天卷地的磅礴气势,凌空向她扑来。

不错,那两点绿光,就是虎的眼睛,也只有这林间的王者,才能有如此的威势。在这样的黑暗里面对猛虎,即使是剑仙,也一样处于劣势。水影不敢怠慢,手下一紧,“咯”的一声轻响,已按开了剑鞘上的暗簧,但心念再转时,又松开了手。这只把她当作猎物的虎,很可能就是那神秘少年豢养的白虎。白虎不仅是凡人心中的神物,在天界的地位也是不低,更是西方诸佛钟爱的坐骑,对白虎拔剑,想来亦是不轻的罪过。

水影又退一步,饿虎的爪风擦着她的肩,斜斜掠过,虽然未被抓中,肩上也是火辣辣的痛。那虎二扑不中,大概亦觉得颜面无光,惊天动地一声怒吼,铁棒似的虎尾向着水影横扫过来。

若是白日里,水影怎会将一只虎放在眼里,此时苦于看不见,又不敢拔剑相向,只能一味地躲闪。听到虎尾扫来的风声,急忙掠起,凭着直觉向左边闪去,足尖果然点上了坚实的树干,她顺势借力,跃上了高耸的树冠。

她还未及喘息,落空的虎尾也打上了树身,这一击的力道大得惊人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后,三人合抱尚有所不及的粗壮树干竟被打得剧烈摇晃,叶子密集地簌簌落下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的雨。水影猝不及防,险些随着叶子一起坠落,她踉跄着勉强站稳,听着那只虎仍在树下咆哮发威,大有定要将她当作口中食的意思,怒火不禁上涌,一咬牙,竟纵身跃下,不偏不倚地落在正仰头长啸的老虎面前。

那虎看着逃到树上的人忽然落下,也好似吃了一惊,但只是刹那的停顿,然后,锋利沉重的虎爪立刻拍向面前一身白色的人。水影不闪不避,口中轻轻念着什么,清音梵唱般轻柔动听,像是在对面前凶蛮嗜血的野兽唱着催眠曲。

说也奇怪,在这吟唱中,那只带着劲风拍出的利爪竟变得毫无力气,轻飘飘地落了空。水影拍拍它的爪子,这不可一世的林中之王竟像只猫儿似的伏倒在地,懒洋洋地任凭抚摸,喉咙里发出含糊而亲昵的呻吟。

水影继续念念有词,这“伏虎咒”还是当年在师父身边死缠活赖了好久才学到的,那时只是为了好玩,不想今日真的派上了用场。若不是这畜生逼得紧,她也不忍对它用咒。师父说过,这咒语会消去虎身上所有的野性,想想,一只虎若野性全无,变成了温驯的大猫,在这野林中将如何生存,还不得饿死了;但若不念此咒,这老虎又实在不好对付,自己脱身不得,弄得不好,真的成了它爪下的美餐,岂不是冤枉!

正犹疑着,前面忽然有火光闪动,这次是真的有人过来,因为水影听到了脚步声和一个男子急促的呼唤,从不远处传来,他在叫:“烈风!”水影一怔,这只想吃她的家伙果然就是白虎烈风,那么正在唤它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叫作幂浩的少年。伏在地上的虎已是萎靡不堪,却仍兴奋地低吼着,似在回应他的呼唤。水影叹息着停住了口,安慰地拍拍正在挣扎着站起的可怜家伙,伏虎咒未完中止,效力会很快退去,而它很快就可以重新神气活现。

闪烁不定的火光越来越亮,在这寒冷的黑暗中看去,像一团希望的星辰。水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渐近的光亮,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奇怪感觉。

前面一丛带刺的灌木被拨开,一个人自灌木丛中走出,手中高举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,火焰的光影闪动,朦胧地映照着一个少年的身影。

水影还不及看清他的样子,腰间忽然感到剧烈的震动。她惊诧地伸手按住流火,佩剑的震颤从掌心传来,是从未有过的异状。怎么会这样,难道是因为这突兀而来的少年吗?但流火的战栗却不似在预警,竟像是激动和欢喜!

那少年却像是并未看见水影,径直走过来,抚着虎头,絮絮地教训道:“烈风,你怎么这样不听话,自己跑到这里来,害我好找。下次再这样,我真的不理你了!”被训斥的虎,虽然动弹不得,仍勉强地把头转向少年,舔着他的手,喉咙里发出哀哀的低吟,小孩子一样,大概正在哭诉被人欺负的经过。

少年或许是听懂了虎语,或许是这时才意识到有旁人的存在,他抬起头,面向着水影。

水影本是有些心虚的,正盘算着如果他兴师问罪,自己该如何作答。但在少年抬头的瞬间她却怔住了,面对的那张脸是完全陌生的。浓黑的眉,细长的眼,高挺的鼻,微薄的唇,这样的面容她从未见过。但他的气息、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熟悉,甚至像是朝夕相处的熟悉。他是谁,是谁?那样陌生,那样熟悉!

少年微扬着脸,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怔怔无语的白衣女子。“你是从哪儿来的?”他问。

“昆山,我是从昆山来的。”水影仿佛是在梦呓,随即被自己的话猛然惊醒。怎么会轻易就对他吐了实话!八年来,无数次被人问过的问题,回答总是从京城来。今天,却在这里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说起昆山。

“哦。”他点点头,不置可否的样子,似乎早就知道昆山。然后转过身,继续安抚着他的宠物。

“你??就是幂浩?”水影小心翼翼地问,她不信这个男孩只是普通的凡人,但她感觉不到丝毫敌意,流火也没有任何警兆。

“嗯,我是??幂浩。”他竟似有些犹疑,转而又道,“你很厉害呀,居然没让烈风吃掉,还把它弄成这个样子。”他说着回过头去,那一瞬,也许是火光映进眼里,他的眸子竟是金红色的。

“哼??”水影正欲反唇相讥,看着他,却又说不出话来,只好悻悻地转头,瞪着那只渐渐恢复如常的大虫,和它在黑暗里拼斗一场,现在才看清庐山真面目。这只威猛的虎确实有着非凡的美丽,它遍体纯白,如玉的皮毛上交缠着黑色的条纹,两条黑线从脸颊延展而上,自眉心展开,将眼角斜斜吊起,威严而妖异,深碧的眸子在火光下凛凛生辉,但看向身边的少年时,却是锋芒尽敛,温柔安静,如一泓碧水。

水影的目光又移向幂浩,他靠着烈风坐下来,微垂着头,手指在地上的断枝残叶间划着,嘴角似乎有隐约的笑意。这个神秘的少年,他到底是谁?为什么那样熟悉,却又想不起?水影拼命地想着,脑中却一片空白。流火又在腰间剧颤,竟似迫不及待的急切,幂浩抬头,目光不经意地流转,划过她的剑。

三、裂魂

“这么冷的天气,你一个人在林子里干什么?”水影思量着,犹疑着,总算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
“谁说我是一个人?”他反问,“我还有烈风。这里是它的家,我在这里陪它,它喜欢我在这里。”说着,他拍拍白虎的脑袋,得到的回应是烈风亲昵的低吟。它乖乖地伏在地上,尽量让幂浩靠得舒服,看得水影羡慕不已。

“可是,你总是不回家,你的邻居们都很惦念你呢!”水影也坐下来,试着去摸烈风的耳朵。它霍然回头,怒目而视,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;水影连忙缩回手,正好看见幂浩眼里一闪而过的嘲笑,不禁红了脸。

“我没有家,也没有人惦记我。”幂浩淡淡道,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伤感,只有事不关己的平静。

“可是??”

“住口!”幂浩突然的大吼让平静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,烈风也感到了他的愤怒,回头紧盯着水影,发出威胁的低声咆哮。幂浩站起身,狠狠地踩断一根树枝,对着水影大喊道:“你为什么总是要管我的事?不管在哪里,你都要管我的事!你害得我还不够??”话在这里戛然而止,他背转身,僵硬地面向一棵树。

水影默然,心里飞快地转过无数的念头。原来他们果然是认识的,只是自己忘记了,而他还记得。他的话又是什么意思,自己管过他什么事?又是怎么害了他?

这些问题的答案她都想不起来,问他,想必也不会得到回答。她叹口气,起身便欲离开。走出了一段路,身后响起他的声音:“你去哪儿?”

“去我要去的地方。”水影头也不回。

“如果??我要你送我回家,你愿意吗?”这是幂浩提出的奇怪要求。水影停下脚步,沉默。然后她转身走向他,像是回归逃不开亦躲不过的宿命。

二人一虎一起走出了林子,外面仍是风横雪狂的恶劣天气,却再没有怪异的旋风来阻拦她。她无声地笑,看来,这一劫,果然是应在他身上了。

他们沉默地走着,天地间只有风雪的咆哮怒吼,但谁也没有瑟缩发抖。水影注意到,幂浩身上的衣衫,是非常单薄的。

回去的路很长,烈风一直紧紧地贴在幂浩身边而行,宽大的脚掌踩在雪地上,留下一长串梅花般的脚印。

“烈风真的是你在林子里捡到养大的吗?”水影侧脸避开一大片随风扑来的雪团,忽然问道。

“嗯。我捡到它的时候,它才刚出生,眼睛还没睁开,就被母虎遗弃了。”幂浩轻轻地叹息,“它是我唯一的朋友,一直陪着我,已经八年了。”

“八年!”水影蓦地心动,她来到世间也是八年了,这相同的时间,只是巧合吗?

走着走着,已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,那几幢木屋就矗立在不远处,透过雪雾,朦胧可见一扇窗户里映出的晕黄的灯光,水影认出那里就是那位善良老妇的房子,这么晚了,房里还亮着灯,看来是她的儿子还未回来,这寒冷的雪夜里,等待未归的人,一定是非常心焦的。

“喏,那幢房子就是你的家吧?”水影指向左边的一间木屋,那位大婶告诉过她,那是邻里们为幂浩重盖的房子,“你回去吧,我也该走了。”

“站住!”水影刚转过身,就听到幂浩比风雪更加凛冽的声音,几乎是在命令,“要走,留下你的剑!”

原来是为了这个。水影冷笑,手在瞬间按在剑柄上,而流火寂静异常,没有一点战前的鸣动。她微微一惊,语声仍是镇定,淡淡地道:“想要我的剑,凭什么?!”

“你回头看看我,就知道凭什么了。”

水影的手缓缓握紧,苍白的肌肤上浮起淡青的血脉,拔剑已是一触即发的动作。她慢慢转身,看向幂浩。他还站在那里,但他已不是幂浩,那个人,是她熟悉的样子,火红的头发,金红的眸子??他冷笑,充满讥诮的口吻也是那么熟悉:“剑仙小姐,你不记得我了吗?”

“剑仙小姐!”是的,第一次遇见那个倔强的蚩尤少年时,他就是这样叫她的,一样讥诮的口吻、不屑的眼神。她怎么会不记得?她永远都会记得!惊诧、恐惧、欢喜??说不清的感觉排山倒海地压来,水影踉跄后退,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,喉咙里似乎有什么哽着,她几次张口,才发出声音,却战栗得就像随时都会断裂。她说:“流火,流火,怎么??是你??”

“呵,谢谢你还记得我。你一定没想到吧,吓成这个样子?”他眯起眼看着她,摊开的手伸向她,“现在,不需要再问我凭什么了吧?是不是可以把剑给我了?”

“你骗我!妖邪,不许变成流火的样子!”水影猛醒,是的,他不可能是流火,这只是幻象,或者是妖邪魔怪变化的。她怒吼,反手拔剑,她要杀了这个变成流火骗她的家伙。

她的手用力,可是剑却没有出鞘。她怔住,再用力,流火依然在鞘中沉睡;再用力,还是没有用,这支北海星鲨皮制成的剑鞘此时竟固若金汤,牢牢地禁锢着她的剑。

“哈哈哈??”那个红发金眸、酷似流火的男子看着水影的狼狈,笑得得意忘形,“剑仙小姐,你可以对任何人拔剑,但是对我不可以,或者说,是它不愿意。”他一抬手,直指仍在鞘中的流火剑。

“为什么?”水影怔忡地看着他,“你对我的剑用了什么妖法?”

“妖法!”他哂笑,“还是给你说明白吧。我是流火,它也是流火,你怎么能指望用它来杀我呢?比如说,你会自己杀自己吗?”

“你是流火?你真的是流火?”水影看看手中的剑,再看看面前的男子,非但不明白,反而越来越糊涂。

“哼,还不相信吗!”那人瞟着水影,“你不妨仔细回忆一下,那日,在问剑阁里发生的情形。”

“那日,在问剑阁??”水影重复着他的话,一时恍惚??

那日,在问剑的最后时刻,流火终于回应了她,它在那一刻散发出那样强烈的血色光芒,是她以后再未见过的。而在她伸手去取的瞬间,它突如其来的攻击,若不是有坤灵替她抵挡,她一定已经死了。一个剑仙,竟被自己刚刚唤醒的佩剑杀死,这也许会成为震动三界五方的笑话,同时也会成为昆山剑仙不可洗雪的耻辱。即使她已经死了,亦会被同伴们怪罪怨恨,不管何时,提起她的名字时,必然都是鄙夷的口吻。

是的,她差点儿就成了一个荒唐的笑柄。于是,后来每每忆起当时的情形,忆起刺向胸口的金红色剑锋,虽然已时过境迁,还是会惊起一身冷汗,还有隐隐的心酸,为了流火对她的恨。

可是,此刻对着面前的人,再想起当时,恍惚间,有一些疑团浮起在脑海,为什么那一瞬间,强烈得让人心惊的剑光以后再也不见?又为什么当紫萝剑和流火交锋后,它的光芒又在刹那间寂灭如死!不过只是弹指般的两个瞬间,一把剑居然会有那样天差地别的怪异变化。还有,方才在林中,幂浩出现的一刻,流火为什么那样剧烈的震颤?她可以体会到它战栗中的意味,那的确就是欢喜。是什么让它欢喜,是因为幂浩,还是因为——他根本不是幂浩!

这些疑团是从未细想过的,现在一个个按顺序在脑中排列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谜团间层层展开,模糊的都变得清晰,不解的都变得可解。只是,这许多的疑团应该只有一个答案,这个答案,到底是什么呢?

“怎么样,想起来了吗?”带着哂笑的催促刺激着水影的耳膜,将她拉回到现在的时刻。她抬头,恰好和他的眼睛相对,他的脸上是久等后的不耐烦,“不知道是吗?要不要我提醒你?”水影茫然地望着他,他的模样,他的气息,的确是流火,幻象和变化都不会有如此真实的感觉。可是,如果他是流火,剑里的灵魂又是谁呢;要是剑魂也是流火,那岂不就是?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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