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迷剑谷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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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是??”水影惊诧地张开嘴,就要喊出一个词来。

他却笑了,淡淡道:“看来你想起来了,在蚩尤族亘古留下的传说里,有一种法术叫作——”

“裂魂,是裂魂!”水影终于叫了出来,“就在和紫萝剑相击的一刹,你用了裂魂术,把你的一半灵魂从剑里逼了出去!”

“你说得没错!”他步步逼近,凑在水影面前,一字字地道,“‘用了裂魂术’,说起来倒轻松,可是你知不知道,那有多痛!”水影心虚地向后退缩,她当然可以想到那是怎么可怕的痛苦,就是肢体的残断也痛楚难当,更何况是生生地将自己的灵魂撕裂。她忽然流下泪来,心里是排山倒海的难过,他竟然宁愿承受那样的痛苦也不愿做她的剑;原来她放弃了所有,牺牲了所有换来的,只是一把没有完整剑魂的残剑。

风雪仍然肆虐咆哮,流出的泪立刻冻成了冰,凝在水影脸上。流火似乎有些不忍,他收回逼视她的目光,背转身去,沉声道:“既然你明白我的痛苦,就把剑给我吧。你是没有选择的,我在这里等了你八年,就是要拿到这把剑,让我的灵魂完整。”

“你??”水影看着他的背影,恍然,“原来幂浩早就死了,八年前,他家突遭的那场大火就是你。你杀死了他和他的父亲,然后就住在他的身体里。”

“你是在怪我不该杀人了?”流火冷冷地反问,“我要有个身体,不然这一半残缺的灵魂该怎样活下去?所以那孩子必须死,他们父子俩既是相依为命,幂浩都死了,他爹活着也是无趣。”他解释着,忽然话锋一转,“再说,就算是我滥杀无辜又怎么样?我的族人们难道不是无辜,他们都死了,一个也没活下,就连魂魄都万劫不复,受着永无尽头的苦。只剩下我这半个孤魂野鬼在这里煎熬等待,难道我不该有恨,不该报复?打回天界是不可能了,也就只有把恨发泄在凡人身上。”

“可是??”水影明知他不该如此,却又无从反驳,想到那灭族之惨和裂魂之痛,换了自己,也会同样的仇恨一切。“流火??”她走过去,想去抚他的肩,想给他一些安慰。

“什么都不必再说了,说什么也没有用!”他霍然回身,目光灼灼地逼着水影,“把剑还给我。确切地说,是把‘我’还给我!就算没有了从前的身体,至少,让我的灵魂完整。”

“可是??”水影紧紧攥着那把不肯出鞘的剑,明知它已不属于她了,仍是固执地不肯放手,“可是??就算我把剑还给你,你也取不出另一半灵魂,它已经和剑凝为一体了??”

“呵,原来你根本不知道把剑魂和剑体分离的法门呀!”他轻蔑地冷笑,“用你的血作祭,就可以取出我的灵魂了。只要用这把剑杀了你??明白了吗?”他凌厉的眸子忽然黯淡,低下头去,嘴唇微微地翕动,似乎是无声的叹息。

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水影轻声应道,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。她看着他,眉目间静逸淡然,没有惊慌,亦没有怨恨,伸出手,把剑递给他,“那就还给你吧!”

“你??”流火看着递过来的剑,却没有抬手去接。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轻易,谁能够这样平静地面对死亡,不做任何挣扎。“为什么不最后拼一下?你不是这样束手待毙的性格。”

“以前不是,但是现在??”水影咽下喉间的哽噎,“本来就是我的错,我太任性,只知道我要你做我的剑,却忘记了你是不是愿意。我不顾不管,不听任何人的劝告,才弄成了现在这个境地。既然做错了,就该补偿,这天经地义!”

“天经地义??”他喃喃地道,伸手接剑,“好,水影,我会记住你的。”水影微笑,这话也是他说过的,在他生命终结的时候,现在又听他说起,却是在自己生命的终点。她抬头,环顾四周,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,一时竟辨不清方向。昆山在哪里呢?离开太久,都有些忘记了;可是记得又如何,反正是回不去了。好在紫烟寒还在身边,而且会永远在她身边了。

她悄悄拭去腮边的冰泪,无声地呢喃:“坤灵,对不起!”

四、交战

天就要亮了,呼啸了一夜的风雪渐渐地停息。两个人影相对而立,沉寂地听着彼此的呼吸,身上已覆满了层层的雪,若是有早起的人恰巧路过,定会惊异于这两个雪人的逼真。

一直伏在主人身边闭目养神的烈风倒是有些不耐烦的,它弓着背站起,伸了个懒腰,然后开始围着两人慢悠悠地踱步,威严敌意的目光不时地扫过水影。

“你怎么还不动手,在等什么?”水影终于开口。

“我??在等天亮。”流火捧着剑,目光一直凝在随风飞扬的明黄色剑穗上。

“天总是要亮的,又何必等!”水影轻笑,有淡淡的伤感。

流火被风吹得苍白的脸泛起微红,捧剑的手隐约颤抖,他并不是在等天亮,他是在等掌中的剑停止震颤,它的震颤让他几乎握不住它。

是同一个灵魂的分裂,休戚与共,感觉相通,他知道这是为什么。“哼,还是舍不得她吗?!”他面上不动声色,却在心底冷笑,“就像当初一样??”他霍然抬头,狠狠地盯住面前的女子。是的,天总会亮的,痛苦也总会忘记的。已经等了八年,决不能再等下去了。

水影不低头,不闭目,安静地看着他准备拔剑的手。死亡是一生一次的经历,一定要看清它的过程,还有结局。

在这最后的时刻,她想着坤灵,那个等她回家的人,是要永远地空等下去了。想起他伫立在天绝峰顶的寂寞身影,她心里蓦地一痛,这,也将是最后一次的心痛。

流火的手握住剑柄,拔剑!可是,剑锋仍在鞘里;再拔,依然是同样的结果。

空气在刹那间冻结,那把带鞘的剑安之若素地躺在流火的掌心,不知是生了根,还是中了邪。

水影看着那张忽青忽白、阴郁得让人心寒的脸,咽下了那句已到嘴边的“为什么”。她相信他确是流火,却又找不出能让自己信服的合理解释。

流火的脸色终于定格在了惨白,他慢慢抬起眼睛,眸子里流溢的怨毒和愤怒像破空而来的刀锋,牢牢地钉在水影脸上。这样的眼神让水影突然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,她瑟缩着后退,甚至恨不得立即落荒而逃。

许久,僵立如化石的蚩尤男子终于有了动作,他举起剑狠狠地摔落,然后抬起手,犀利地指向水影,惨白僵硬的唇边渗出寒如霜雪的冷笑:“呵,我说你怎么会那么大方地把剑给我,原来是这样,存心想看一场笑话!很好笑是不是!满意了是不是!”

“你??为什么这么说,我,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会这样!”水影昏沉沉地不知所措,语无伦次地为自己申辩。

流火的愤怒无以复加,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水影,字句在齿缝间刺耳地摩擦:“不知道!哼,说得好,说得真好!你自己做过的事都不知道!那个该死的小鬼的灵魂被谁封在剑里,你也不知道!你什么都不知道!”

“是??娃娃!”水影突然间猛醒。是的,她怎么忘记了,流火已不是唯一的剑灵,在她用娃娃熔化的身体补进剑身的裂缝时,同样也封入了他的灵魂。于是,两个灵魂在同一把剑里坚持着不同的立场,彼此胶着,彼此牵制;于是,她和流火谁也无法拔出剑来。

这样意想不到的局面是有些滑稽的,水影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,她一点点咽下满口的苦涩,艰难地开口:“是我忘记了。原来,你也知道娃娃。”

“我怎么会不知道,你经历过的每一场劫难,我都知道!你可以忘记,我不可以忘!”流火怒意冲冲的声音忽地低沉。他一把扯开胸前的衣襟,黯然道:“如果你也有过这样的伤,这样的痛,你也不会忘记。”

水影抬头看去,竟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满面尽是失措的惊恐。让她如此仓皇的是映入眼里的一道伤痕,长长的、自左向右斜划在流火胸膛上的伤痕。那伤痕已经愈合,现在只留下一条淡粉色的印记,但依然可以想见当初的深和痛,还有淋漓流下的殷红的血。而且,水影一眼就看出,他胸前的伤,和流火剑身的裂痕如出一辙,那是,娃娃的琉璃剑留下的伤痕。

果然是“裂魂”啊!分裂为二的灵魂就算远隔天涯,也能感应到彼此身受的一切,当其中的一半遭受伤害,另一半也会承担同样的伤痛;进一步说,如果其中的一半死了,另一半不管在那里,也会在同时死亡,不可幸免。水影曾听前辈说起过这种蚩尤族亘古相传的法术,听时只以为是传说而已,现在才知道,原来是惨烈的真实。

“你??还痛不痛?”许久,水影才镇定了心神,颤抖着声音问道。明知这是句废话,可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说的话。剑身上的裂痕已经补好,他胸膛上的伤口当然也已愈合。但是那种痛会深深地埋在心里,很久甚至永远也不能痊愈。

流火掩上衣襟,倦怠地沉默着,似乎刚才的突变和咆哮已耗尽了他的力量。水影也不说话,她已无话可说。一半残缺的灵魂在陌生的身体里住了八年,寂寞了八年,只为等另一半的到来;终于等来了,眼睁睁看着它就在身边,却取不出它,触不到它。苦苦等来的结果竟是一场空,这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?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了疲倦,也许,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水影明白他的感受,却无从相劝,只能沉默,她甚至不敢看他,黯然地垂下目光,看着地上的剑。金红色的剑鞘落在洁白的雪地上,格外醒目,鞘里的剑兀自在铮铮鸣动,一定是两个剑灵在激烈交战,不知到了最后,是谁输谁赢,谁死谁活?

“嗬,嗬嗬嗬??”一直缄默的流火忽然笑了起来,不是冷笑,也没有欢喜的意味,只是发出一种喑哑僵硬的声音,一声一声,让人毛骨悚然。水影一怔,试探地叫道:“流火——”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,抬起头,那张扭曲的脸却让水影打了个寒战,他的脸色惨白如死,眸子却是灼灼的红,炽艳妖异,是火的颜色,也是血的颜色。

“我要杀了你!”他咧开嘴,露出那奇怪的笑容,对水影说,“我知道,不但是那该死的小鬼护着你,他也不愿意你死,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你,我倒要看看,他们能怎么样!”水影愣住,流火所说的“该死的小鬼”当然是娃娃,但“他”是谁?

流火的手上捏着一根红色的草,细细长长的,红色的茎,红色的叶,株顶盛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。他慢慢地把玩着,嘴半咧成一个奇怪的弧度,笑得诡异。“水影,我要杀了你!既然剑不能用了,那就只好请你尝尝蚩尤火了。呵,可是很好的滋味哦。”

“蚩尤火!”水影惊呼,她瞪着他手中艳艳的草,不可名状地恐慌。

那还是在她刚入道的时候,为了让她增长见识,师父经常会带着她一起云游四方。有一次,他们行至一个叫作解州的地方,那里的天不是蓝色,而是殷殷的血红,并且,在那片天空里,驾不得云,也不能施用任何口诀法咒。师父就带着她,走过了那片天空下的土地。

整个解州只有一种颜色,就是红;只有一种感觉,就是热。那里天是红的,地是红的,漠漠的流沙是红的,流沙上长出的草也是红的。

那种草,就是现在流火手中拿着的红茎红叶,开出红色的小花,散发出强大的热量。它们生长在四处蔓延的流沙上,像大片大片的火焰,无限扩散。

师父告诉她,解州便是当年天界和火族蚩尤部决战之处,轩辕黄帝就在此地擒杀了蚩尤,将他的灵魂封在冢内,彻底击败了蚩尤族,又在此地四周布满了封印,禁止一切法力的运用。据说在那日,蚩尤的血流遍了整个解州,所到之处血凝成粒,就变成了流沙,流沙上就生出了这红色的草,火焰般势不可挡。于是,当地人就叫那红色流沙做“蚩尤血”,而那种草被唤作“蚩尤火”。

现在,蚩尤火就拿在流火手里,那烈烈的颜色映在冰天雪地里,分外刺目。流火的笑容更加张狂,他一扬手,艳红的草在空中发出绚烂的光芒,向水影迎面打来,水影不敢伸手去接,忙向后急掠,那棵草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襟落下,“忽”的一声响,似乎是被点燃一般,熊熊燃烧起来。

水影在红草燃起的瞬间又后退几步,然后怔怔地站住,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么深的雪,这么大的风,就是弄一大堆干柴也未必能生起火来,一根小小的草,竟能烧得这么猛烈,简直是匪夷所思。

不等水影醒过来,第二棵蚩尤火又在她身边落下,火焰轰然映红了未亮的天际;紧接着是第三棵、第四棵??水影再想抽身后撤,却已来不及。一共九个火团,呈九宫方位落下,堵死了她的每一条退路。

水影站在火焰围成的九宫圆圈的中心,九堆烈焰的火舌高高燎起,封锁了偌大一片天空,天上地下,她都已无路可退,她所学过的“避火诀”也不能与这蚩尤神火相抗衡,只能稍稍抵挡住热浪的侵袭。

于是,水影此刻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念起“避火诀”,站在火堆的包围中,听天由命,能撑多久,就撑多久。

透过前面那片透明的红色,她看到了流火,他狂笑着,抬手指向她,“水影,方才你不还是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,把剑交给我,好像可以死得心甘情愿,现在为什么又要做无用的挣扎?”

水影不能说话,现在只要稍有松懈,裂焰就会一齐卷过来,将她吞没。刚才那样轻易地把性命交给流火,是因为将要死在剑下,学剑之人,为剑而生,因剑而死,也是一种荣光,所以她不做任何挣扎。而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激起了她本能的恐惧,人对自己恐惧的东西,总是要做下意识的抵抗。

流火还在笑,歇斯底里的张狂得意,他的面容狰狞地扭曲着,眸子里似乎也有烈焰在灼烧,身上散发着一种强大而邪恶的“气”。看着他的样子,虽然身在火中,水影仍然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恶寒,毒蛇般在体内蜿蜒游走,瞬间竟如坠冰窟,瑟瑟地颤抖。

看情形,流火已完全失去自控,不能取回剑灵的打击让他压抑已久的怨念彻底爆发。蚩尤是火族,族人的性格中本就有着根深蒂固的暴戾之气,更何况流火境遇惨痛,更是满怀戾气,现在完全地爆发,不敢想象将闹到何种地步。

起风了,呼啸的北风刮来,助了烈焰的势,火舌呼地蹿起,水影身处的空地又小了一圈,尽管竭尽全力念着避火诀,可怕的炙热还是逼得她不能呼吸。

“罢了。也许天命如此,不管是如何的死法,殊途同归,又何必再挣扎呢。”水影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,就在这时,流火的笑声忽然喑哑,变成了断续的呻吟,他颓然地伏下身,双手按住额头,很是痛苦的样子。

五、出剑

“他这是怎么了?”水影满心疑惑,却没有注意到,在流火身边的雪地上,那把无人理睬的剑忽然加速了鸣动。

一直蹲坐在旁的烈风急忙跑过去,伏在流火脚下,舔着他的手,用头摩擦着他的肩,喉咙里发出焦急低沉的轻吼,非常焦急地想要安抚主人的痛苦。

“滚开!”流火霍然抬头,怒声咆哮,烈风的安慰反而激怒了他,他抬手一掌,狠狠地打向烈风。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烈风竟被打得飞了出去,重重摔在地上,又滑出了很远,平滑如镜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条又深又长的滑道。烈风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动弹不得。它哀哀地低吼着,勉强转过头来看着主人,绿荧荧的眼里满是委屈和不解,却没有怨恨。

流火竟毫无愧意,他回头,看到火堆中水影惊诧不解的眼神,哧哧地笑起来:“你很惊讶是吗?那只畜生不过是我的玩物罢了,难道我打不得它,就算我现在要杀人,你又有什么办法?已是自身难保,你管得了我吗!”说着,他的手中又出现了一棵血艳的草,他挑衅地笑看着水影,扬手将它抛出。

“不!”水影眼睁睁看着空中划过一抹凄丽的红,然后落在了远处一幢木屋的屋顶上。而那间轰地燃起的房子,就是那好心的老妇人的家。

流火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的恶作剧,却见一个硕大的火团正向着那个方向急掠而去。他震惊得几乎合不拢嘴,那是水影,那真的是水影,她浑身缠裹着熊熊的火,竟仍迎着狂风急掠飞奔。“她,是疯了吗?”他怔忡地愣在原地,嘴唇微微地翕动着。

过了好一会儿,水影才带着昏迷不醒的老人回来,她们的身上都没有火,但纤尘不染的白衣剑仙已是狼狈不堪,遍体鳞伤。她找了块积雪稍薄的空地,让老人平躺下去,帮她理好被风翻卷起来的衣衫。她很认真地做着这些,忘记了自己的伤,也忘记了旁边那双紧盯着她的灼灼的目光。

“她是你什么人?”流火呆立了许久也不被理睬,实在忍不住,只好主动问出来。

“她不是我什么人,只是,她与我有恩,一饭之恩。”水影口中答着话,却不抬头看他。老人的家已完全烧毁了,白桦木篱笆,红泥小火炉??什么都没有了。水影仍能想得起那火炉呼呼吐出的温暖和那碗薄粥带给她的感动,这些美好现在已都不在了。

“嗬,不过是碗菜糊糊而已,也值得你这样!”流火斜睨的眼神里尽是不屑,“若不是我收回了术法,你还没有跑到那里,就已经烧成灰了,逞什么英雄,装什么好人??”

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凝固了他下面的话,水影站在他面前,打过他耳光的手正慢慢放下,她的脸上没有愤怒,只有极度的痛楚和绝望。

“你不是流火,流火才不会说出这样冷血、无耻的话。”她的语声是疲惫至极后的冷静,含着隐隐的悲伤,“我所认识的流火是个倔强顽强的战士,他的血是热的,他为了自由而战,而死。我敬重他,才甘愿放弃一切,用他的魂魄来炼我的剑。而你,只是一个冷血、嗜杀的恶魔,如果你要杀我,请便,但不要再说你是流火。”

他抬起手,抚过脸上红肿起来的指痕,眸子划过瞬间的寂灭,随即却是更加凶悍疯狂的燃烧,“我不是流火,哈哈哈,原来我不是流火??”空旷的天地间回荡着他近似崩溃的狂笑,一声一声,和猎猎的寒风卷在一起,传向远方。

“就算我不是吧!”他逼向水影,嘶声咆哮着,“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流火,这样说你满意了吗?我就是冷血、嗜杀的恶魔,这样说我是不是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杀了你,再杀了这个老太婆,再杀掉所有的人!”他身上凄厉的怨念层层扩散开来,犀利如刀锋。水影感到全身都是不可名状的痛,仿佛身体就要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扯得四分五裂,但她竭力支撑着,寸步不退,凛然地与他对视。

如死的寂静,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。正是凌晨时分,严冬的凌晨,应该是最冷的时候,这片旷野中却越来越热,地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,空中翻卷的雪花,尚未落下,就已化成了水,冬雪变成了冬雨,淋淋漓漓地洒下。

流火的愤怒悲怨已到了顶峰,几乎点燃了无形的空气。丢在一边的剑似是感应到了他的怒气,剧烈地铮鸣着,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。流火的瞳孔猛地收缩,如电的目光瑟缩战栗,似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他忽然猛地回身,指向剧震不已的剑,大喊道:“流火!”

“咯”,轻轻的一声响,在他们听来却比霹雳更加震耳。那是——剑鞘暗簧弹开的声音。然后,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呼喊,谁也无奈何的长剑竟自行越鞘而出,飞腾在半空,然后停住,似是凝固在了天幕下。

那是怎样的一把剑啊!那样明亮的金红色光芒,璀璨得足以让阳光失色。它凝在空中,将刚刚破晓的天际映亮,明丽得让人心悸,不敢多看一眼,又移不开目光,那样的美竟似入了魔道的,无人能有抗拒的力量。强大的灵力化成一道道金光,在剑锋上交缠游走,幻彩流光,远远望去,竟似金蛇狂舞,妖惑魑魅。这样的一柄剑,该是举世无双的吧?

“你看!看到了吗?他应了,他应我了!他终是与我一体的灵魂,现在,你还说我不是流火吗?”弥散着沉重戾气的男子指着空中的剑大喊,脸上的笑容狂烈而僵硬,眼眸中闪烁着极限的喜悦和痛苦。

水影没有回答,她已说不出话来,她看到了,真的看到了,原来,真正的流火是这样的。她迷失了心神,痴痴地仰望着,伸出手,茫茫地向它走去,不管不顾,就像亘古时追逐太阳的夸父。

“哼!”流火抱臂而观,看着她失神,冷冷地哂笑,口中缓缓地吐出几个字:“流火,杀了她!”这句话她是听到了的,可是她仍然向着它走过去,热烈的眼神仰视着。凝在空中的剑被流火的杀气催动,慢慢地向她逼近,她的脸上却是一派安详,期盼地伸直手臂,像一个虔诚的殉道者,渴望以死亡的方式接近她心中的神祇。这一刻,什么都不在她心上,生、死、前面的路程、归去的地方,还有执着等待她的人,统统都忘记了。现在她只要它,甚至是只要碰触到它,哪怕要用生命做交换,也在所不惜。

祭在半空的剑是无瑕的完美,巨大的灵力光环笼罩着它,金红色的剑芒流光溢彩,那道用琉璃补起的裂痕几乎不见,剑灵已完全被唤醒,娃娃的力量已微不足道,可是它并没有疾速地刺向水影,它缓慢地移动着,铮鸣震颤,似乎仍在做着痛苦的挣扎。

六、寂然

“你还在犹豫什么!”站在远处等待结局的男子怒叱道,紧紧皱起的眉宇间满是痛苦之色,收缩成一线的眸子恨恨盯住空中的剑,逼着它一寸一寸移向水影。

他的痛楚似乎在随着剑的前进层层加深,终于支持不住地弯下腰去,用力按住额头,发出含糊喑哑的呻吟。剑在失去他的监视控制后,移动得更加迟缓,剑光也犹疑不定地明暗闪烁。

水影已渐渐收敛心神,迷离的眼里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情形,听到那难以抑制的呻吟。她转头,看见了流火,他蜷缩着,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,瘦削挺拔的背脊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抽搐着,完全没有了方才不可一世的狂暴,那么无助的样子竟让她心疼。原来,他是在与自己作战,八年前分裂的灵魂,如今若要合体,必是要经过如此艰难苦痛的争斗。

赤红的剑带着越来越强劲的鸣动向她逼来,已经很近了,伸出手去,只有三五寸的距离,若是它突然加速,这凌空一刺她是断然躲不过的。可是现在她还有机会躲闪,躲不躲呢?她拿不定主意。生与死,似乎只是呼与吸之间的转换,她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坦然接受的命运。

流火的剑锋又近了几许,明丽的金红色像箭一般刺进水影的眼睛、肌肤,但她并不恐惧,因为没有杀气,想杀她的,只是另一半流火。他说过,用她的血,才能取出剑灵,才能让分裂的灵魂合二为一;他说过,就算没有了从前的身体,至少,让他的灵魂完整。

那就成全了他吧,把命给他,让他换回完整的魂!水影下定了决心,最后看了眼面前的剑锋,闭起了眼睛,等待着骤然的痛袭来,然后,就是永恒的黑暗了吧?

想不到,这一劫竟是自己的剑,水影闭起的眼帘下有微微的泪光渗出,嘴角泛起淡淡的苦笑。可是也怪不得谁呢,是自己种下的因,当然还是自己来尝这结出的果;哪怕是苦果,也得咽下。当日在问剑阁,坤灵一再劝阻,而她偏要强求。于是,她千辛万苦地求来了一场必死的劫难。可是她不悔,真的不悔,如果没有流火,她就不是真正的剑仙。

“你还在等什么,杀了她!”流火呻吟着抬起头,血红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,凄厉地狂喊,“我们是一体的,你忘记了吗?八年前你就背叛了我,现在还要重来一次吗?”

“杀了她,杀了她,杀了她??”一迭声的狂喊在旷野间扩散开来,似乎是震慑了天地,风停了,雪住了,四周一片寂然,只有剑锋犹疑地震动。终于,经不住那强烈杀意的催动,一声长吟后,剑芒骤然射出,如一条长长的金色蛇信,凌厉地刺向水影??

感到了剑气穿透衣衫,直抵肌肤的痛,水影张开眼,轻唤道:“流火。”死亡在弹指间戛然止步,水影的心在剑芒的抵触下跳动着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??炫目的剑光随着她的心跳越来越黯淡,像人的瞳孔在痛苦中收缩,突然,似风中之烛的熄灭,剑光完全收敛,然后剑从空中坠下,落在积雪上,寂静无声。

“呵,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呢!”流火只是微微一怔,随即平静,似乎是早想到了这样的结局,他看着雪地上的剑,脸上是认命的淡然笑容,“你不肯杀她,那我怎么办?我早就厌倦了做半个孤魂野鬼,该怎么办呢?”

他似是在自言自语。水影怔怔的,不知该不该说话,也不知该说什么。他抬头,微笑着看向水影,“你很喜欢它方才的光芒是不是?我是说,完整的流火剑,你想要吗?”

“啊??想??”水影没有意识地含糊应着,脑中一片混乱。只见他的手指向她脚下的剑,笑道:“好,我成全你,也成全我自己!”

也许是心神相通,双方都觉得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,被他的手指一触,流火从地上跃起,竟无丝毫犹豫,疾如闪电地向他刺去。

“??”水影叫不出口,也移不了步,完全被这突变镇住,只看到流火宿命的眼睛,淡定如水地看着袭来的剑锋,嘴角含着期盼的笑。

有劲风从水影身边卷过,带着一声低沉的虎啸,扑向平静等死的男子??

血顺着剑刃流下,尚有温热的气息,溅在地上的点点滴滴,绽成殷红的梅花,衬着洁白的雪,是属于死亡的异样美丽。

“烈风!”他的声音战栗扭曲,像是随时都会断裂的纤细的线。“烈风??”他终于哭了出来,泪水一滴滴落在那稀世美丽的皮毛上。“烈风!”他声声的呼唤也挽不回它的生命,犀利的剑锋已洞穿了白虎的咽喉,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,只有血汩汩地流着,是生命的河在迅速枯竭。

它威猛的身躯委顿地伏在他身边,甚至无力做垂死前的挣扎,一直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涣散,它看到了他的泪水,它想止住他的悲伤,而它最后所能做的,就是艰难地伸出舌头,舔他的手,像八年前他在密林中捡到它时一样;像这八年中的每一天一样,只是,这是最后一次了??

“烈风??”他把头埋在它渐渐冰冷的身上,很快的,就会连这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都感觉不到了,严寒会冻僵它的尸体,也冻僵他的心。

有脚步停在他的身边,是水影。她伏下身,轻轻抚摸着烈风。它这么乖,她可以摸它的身体、它的头、它的耳朵,而它却再也不会被侵犯了尊严似的怒目相向,可是她多希望它只是睡着了,很快就会醒来,然后接着对她张牙舞爪。

“我只是把它当作玩物而已,捡它、养它都只是为了排解寂寞,如果需要,我随时都可以杀了它。可它为什么这么傻,为什么这样对我??”风已吹干了流火的泪,他垂着头,低声呢喃。

“不是的。你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无情,若真的是那样,现在你又何必伤心。你是真的把烈风当作朋友的,你是救它、爱它的人,它懂得的,所以,它才如此舍命相报。”

他抬起头,看着温柔安慰他的女子,眼里流过一丝感激。水影也看着他,他已恢复了凡人的模样,黑发漆眸,是那个孤独少年的样子。“现在,我该叫你流火,还是幂浩?”她问。

他不回答,轻轻拔出插在烈风喉中的剑,才开口道:“我还活着,流火仍是把残剑,你不是想要完整的剑吗?”

“它是完整的。”水影拿过他手中的剑,那淡淡的剑光让她感觉踏实和安慰,“至少对我而言,它是完整的。而你,若是不好好地活着,岂不是辜负了烈风。”

他默然半晌,说道:“你知道吗?那日在问剑阁,本来我是可以完全离剑而去的。我是蚩尤战士,你是天界剑仙,我怎么能成为你的剑!可是,我和自己发生了分歧,有一半的我愿意跟随你,因为,你是唯一为我的死而流泪的人。双方谁也不能说服彼此,所以你唤了我整整三天,我都没有回应。最后我应了你,是因为终于有了解决分歧的办法,那就是,裂魂。”

他轻抚着永远安睡的烈风,接着说道:“我来到了人间,变成了幂浩,可是我不甘心,我在这里等你,发誓一定要取回另一半灵魂,可是我忘记了,老族长煊烨曾经说过,一旦施了裂魂术后,几乎不可能再复魂了,因为分裂的灵魂会衍生出独立的意志,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,根本不能复合。我原本不信的,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真的。”他说着,轻轻地笑了,“真的是不同。他依然选择了你,而我,其实从来到人间以后,就想做个平凡的世人,忘记过去的杀伐征战,恩怨仇恨,过平淡安详的日子。过去我一直克制着这个愿望,但是现在,应该可以实现了。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水影感觉到他平静的气息,不禁有释然的欢喜。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这就好,这样就会幸福。

他起身,转头看见那仍在昏迷中的老人,脸上有深深的歉意,低声道:“现在我要带烈风回林子里去,它生在那里,也要葬在那里。然后我会回来,为大婶重新盖间房子。”他看着水影,有些赧然地笑,“我也吃过她家的饭,我很喜欢人间烟火的温暖,恰到好处,温暖了心,却不会烫伤手。”

他抱起烈风,转身向深林的方向走去,水影看着雪地上渐行渐远的脚印,忽然大声唤他的名字:“幂浩!”他停住,回头,听到水影带着喜悦哽咽的喊声:“永远记得你是幂浩,永远记得,你要做个幸福的人!”

他微笑点头的样子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,水影才转过身,捡起遗落在一旁的剑鞘,还剑入鞘,重新佩回腰间。抬头望去,天际似乎还留着方才那明丽炫目的剑光,可是她并不遗憾。残缺,其实是另一种完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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