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惊魑魇(1 / 2)
第六章 | 惊魑魇
错乱的时光颠覆了生死,天塌地陷的惊悚哀痛却只是梦境一场,才知最可怕的对手,原来是??
一、不知路
这里,是哪里?为什么没有方向?就像踏入了一个浑圆的球,不管怎么走,都是从起点回到起点,原地打转。
已经这样盲目地奔波了几天几夜,仍然找不到出路。水影四下里张望着,仓皇无措。这是个岔道口,有好几条路延展向前,看去四通八达,平坦笔直,似乎随便踏上其中一条,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天尽头。而实际上,不管是哪条路,最后的终点,就是回到出发的地方。
这一定是障眼法,水影知道。但知道是一回事,看破却是另一回事,就像现在身处的谜团,她就无能为力。障眼法说穿了只是虚无的幻象,但看不破,就是可怕的真实。走不出,就困在其中,也许,就这样困死!
所有的路上空荡荡的,不见一个过客,只有她在走。她只能走,即使明知是原地打转也不能停下,脚步声多少能安抚她惶惶的心情,否则,那如死的沉寂会让她发疯,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。
走上正中的大道,向前,向前,渐渐远离那个诡异的岔路口,前面似乎是一马平川。然而在不觉中,脚下的路已经拐了弯,变戏法似的,又看到了那个路口,静静地,等着她回来,像一个无声的嘲笑。
“嘻嘻,你怎么还在这儿,磨蹭什么,快跟我来呀!”笑语清脆如铃,突兀地响起在苍苍雾霭之中,游移变幻,方位莫测,是小女孩的声音,带着让人怜惜的稚嫩。水影骤然一凛,疲倦霎时被警觉取代,这个声音她是听到过的,尽管只有一次,也不会忘记,就是这声“快跟我来呀”,引她走到这里来。
这样轻易的入彀简直荒唐可笑,水影也不知怎么会这样,一个凭空而来的声音只说了几个字,她却像是迷了心智,茫茫然地追随而来,跌进等待她的陷阱。
在她进入这个迷阵后,这个声音就再没出现过,似乎它从未出现过,那声冥冥中的召唤,只是她自己的臆想罢了。是她太疲倦了,倦得听不清声音,也看不清路。这样沉重的倦怠,离死亡已不远了。
“你快来呀,快??”女孩子的声音在隐没片刻后再次响起,是小河流水的清甜明亮,水影听得却顿生寒意。她不能不承认,这个声音对她有着强烈的无法抵挡的诱惑,这种诱惑甚至可以用亲切来形容。是的,这声音是如此的亲切,似乎曾经与她血脉相连。
很长时间,不再有声音响起,静寂的迷雾中,只有水影急促的呼吸。她很害怕,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恐慌过,尽管不确定将要发生什么,但那样深刻的恐惧已经冻进了骨髓。
“不能站在这里,还是继续往前走吧。”她默然告诉自己。可就在这时,她听到了一种声音。
声音在前面,是极细极轻的沙沙声,正渐渐向她靠近。雾气太重了,她看不见,但她听得出来,那是脚步声。是小女孩,穿着软缎底的绣鞋,才能如此细微轻巧,就像指爪间长着柔软肉垫的小猫踏出的步子,若不是这样的寂静,根本听不到。
水影感到握在剑上的手指冷得像冰,她一动不动地站着,等那人走过来,她只听到了脚步,却没有听到呼吸。现在这里有两个人,却只有她自己在呼吸??
一步、两步、三步??细碎的步履更近了,清朗的笑语近在咫尺,“快跟我来呀”。水影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声里断裂,腕上骤然用力,炫目的剑光透鞘而出,凛凛地撕裂了雾的重幕,笔直地向前刺去。
剑锋直指的方向,一个小女孩怔怔呆立,像是已被吓傻了,瞪大的眼里只见破空而来的火红的剑,嘴张着,惊呼却哽在喉间,这一剑刺向她的眉心,猎猎鼓荡的风拂起她额前细碎的刘海儿??
“啊!”短暂的一瞥之下,水影竟脱口惊呼,手腕一转,那来不及收住的剑势,险险地擦着女孩的鬓边而过。
“你是谁?”水影收回剑,揉了下因用力过猛而酸麻的手腕,紧盯着面前瑟缩战栗的女孩,口中厉喝着,抬起的手却抚在自己的眉间;在左眉上,有一颗红色的胎记,很小,是浑圆的形状,像一轮小小的满月。这样的印记,这个女孩子的眉间也有,而且分毫不差,熟悉得让她惊心。
女孩子没有说话,脸色仍是惊惧的惨白,后退着,脚下一个踉跄,重重跌坐在地上。不知是跌痛了还是惊魂归体,她这才“啊”地叫出声来,双手蒙着脸,抽抽噎噎地哭了。
见她哭了,水影也有些于心不忍,但这个女孩确实怪异,身上有种让她既熟悉又害怕的气息。她还剑入鞘,用力摇摇头,想把这种感觉甩掉。这女孩子似乎并非妖邪,只是平常的小孩,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特异之处,否则,也不会被擦面而过的一剑吓成这样。至于熟悉,也许只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胎记而已。水影这样想着,似乎也只能这样想。
“你不要哭了,起来让我看看,伤着没有?”水影把手伸给她,看似不在意的样子,其实仍然充满戒备。“我偏不起来,谁让你欺负我!我好心好意地,想带你去一个好地方,你却要拔剑杀我,我不理你了,再也不理你了!”绿衣粉裙的女孩子哭得更大声,穿着粉色绣鞋的脚在地上踢着,踢得鞋尖上沾满了土。
水影哭笑不得,这个不依不饶、撒娇耍赖的女孩,就是方才逼得自己几乎崩溃发疯的人吗?随风而来的声音,细微的脚步,没有呼吸,那样的神秘妖异,真的就是她吗?水影默然,直起身,逼视的凌厉眼神居高临下,“你到底是谁?不要再装了,以为我看不出吗?!这些路是走不通的,你怎么能过来?想怎样你尽管说吧,不要这样做作!”
女孩儿真的不哭了,抬起一双泪水涟涟的大眼睛,可怜兮兮地望着水影,“你在说什么,谁说路走不通?”她扭头向身后一指,“喏,就从这条路走,就是我想带你去的那个地方了。”
水影顺着她的小手望去,那条路没有变化,仍是笔直地向前。难道真走得出去,而不会再回到原地了?她沉吟一下,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女孩儿,“既然是这样,那你带我过去,就去你说要带我去的地方!”
“我为什么要带你走呀!”女孩甩开她的手,举起衣袖拭满脸的泪。水影这才发现,她的脸庞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,特别是那样倔强的神情,几乎是酷似。水影蓦然一震,脑海里乱纷纷的,像是努力要想起什么,但就是想不起。
“你带我去吧,我,真的很想去呢??”水影无意识地低声呢喃,眼神是如梦初醒的迷离,恍惚地向她伸出手。
“嗯,看你可怜,我就带你去吧。”女孩儿笑了,牵起她的手,蹦蹦跳跳走在那条路上。雾不知是何时散尽的,阳光明晃晃照下来,灼热地,亮得怪异。
路,真是笔直的,再没有诡异的转弯引她们回到原地。走着走着,前面渐渐地竟有了人家和田地,鸡鸣犬吠,生意盎然。水影也回过神来,转头打量着四周的景色,疑问满腹,却不好开口。
女孩也不理她,自顾自欣赏风景,轻轻哼着一支古怪的歌,听不清歌词,但简简单单的调子,柔柔地唱出,听着,心里特别的温暖。“这是什么歌,好像曾经听过?”水影忍不住问。
女孩不理她,歌声也没有断,直到最后一个尾音悠然唱出,才转头白她一眼,很是不满地回了句:“既然你忘记了,又何必再问!”
“我??”水影知道她还生气,忽然感到心虚,好一会儿,才艰涩地开口,“我根本不想吓你,也不想逼你带我走,可是??”
“可是你害怕,因为你走不出那片地方,如果我不带你出来,你一定会困死在那里的。”她的小向导一笑,慢条斯理地接口,道出她心里的隐秘。
“你怎么知道?!”水影愕然,手下意识地握紧。
“哎,你抓疼我了!”女孩大叫,用力从她掌心里抽出手,狠狠地瞪过来,“我当然知道,我什么都知道!哼,我要是知道你这么爱欺负人,才不要长大哪!告诉你,你欺负我,就是欺负你自己!”
“你这话??是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,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。说明白一点,我就是你的童年,我就是小时候的水影!”女孩儿挡在她面前,高高昂起头,又露出那种让她心惊的倔强,“听懂没有?”
水影如坠迷雾,昏沉沉地退了两步,“你怎么会是我?小时候的我?时间,不是一去不返的吗?”
一只手举在她眼前,晃得像一面小小的旗帜,“看我的左手,你还不信吗?”
水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让她的手固定在眼前,洁白晶莹的手心里,四粒一字排列的朱砂痣,殷红得像血滴。那是四星坠天的印记,是宿命的印记。这个印记,也曾经刻在她的掌心里,也是左手。
“你??真的是我!”水影颓然松开手,“可是,怎么会呢?”
“怎么不会?”女孩端详着自己的手心,黯然道,“时间会过去,人都会长大,但是过去的自己是不会被时间湮灭的,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过去的自己。说不准什么时候,那时的自己就会从心里跳出来,而且不是幻觉哦。就像现在,我就从你的记忆里跳出来了!”
“我的记忆?可是,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呀!”水影扶着头,搜索着久远的记忆,可是找不到。她知道自己也曾是个凡人,经历苦修后才得仙道,但那一段在脑海却是荒芜的空白。
“哼,你别白费力气了,你在世间时的记忆早就被抹去了,哪个神仙还能保留做凡人时的回忆呢,那岂不是亵渎神灵吗?”
“我也不想这样啊!”水影被她的话激到,莫名地委屈,“忘记也是身不由己的事。你若真的是我,怎么会不理解??”
“我理解,走吧,我来帮你回忆。”小小的水影扬起一脸灿烂的笑,来牵她的手。水影任她牵引着走去,刚才的激动慢慢平复,忽然觉得好笑,自己竟被另一个自己带着走,也不知会走到哪里。
二、琉璃葬
路很长,阳光很炙烈,两个赶路的人很沉默。然后这沉默被歌声打破,还是那首温暖熟悉的歌。
“你不是说要帮我回忆吗?先从这首歌开始吧。”
“这首歌是娘唱过的,她最喜欢抱着我,当然也是抱着你,唱这首歌了。”
“那,歌里唱的是什么,是催眠曲吗?”
小水影没有回答她,只是重唱了一遍,不再是随意地低吟出调子,而是很清晰地唱出每一个字:“花儿在春天的怀里开了,鸟儿在夏天的怀里歌唱,风在秋天的怀里吹过,雪在冬天的怀里飘落。四季在天地的怀里轮转着,娃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。”
像是暖暖的泉水流过,浸泡着水影僵冷倦怠的心,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,叹息:“为什么要长大呢,如果永远不长大,就能永远依在娘的怀里听她唱歌,也就不会忘记。”
“你想吗?我带你去看娘,好不好?”她转过头看她,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。
“娘还活着吗?这怎么可能,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!”水影不禁悚然。而身边那个小小的自己一脸狡黠的笑,露出雪白细碎的牙齿,像只灵动的小兽。“跟我走就是了,我带你去见娘。”
她很信任地让她牵引着,走向遥远的前方,那里,依稀矗立着一座山峰的轮廓。
从正午直走到傍晚,这才来到了山脚下。“还要上山吗?”水影仰望着山顶,这是座荒凉的石山,光秃秃的,整座山都是岩石的铁灰色,一根草的绿意也不见。山很高,也极陡,几乎是垂直的拔地而起,没有可以攀缘而上的缓坡。
“你快过来坐下,再等一会儿就能看到娘了。”女孩儿叫着,向她招手。水影过去,和她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。“我们要等多久?”
“你不要急嘛,天快黑了,琉璃花也要开了,”她用唱歌似的婉转调子念叨这几句话,很是快乐的样子。水影看着她,忽然很想抱抱她。但手还没伸出,就打消了念头,她不是一个陌路相逢的普通小孩,她就是她,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水影,想到这点的时候,晚风忽地转冷,让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,某种不祥的预感和夜色一起升起,扩散蔓延到她身体的每个毛孔。
天边挂上了一弯蒙蒙淡淡的月牙,泛着莹润的冷凛光芒,星星只有寥落的几颗,零散地缀在夜空里,闪烁明灭,像天上的萤火。天,已经黑了。
“喏,你看,快看啊。”一直托腮不语、像是在想心事的女孩子突然惊喜地大叫,抓着水影的衣袖用力拉扯,“琉璃花开了!”
“琉璃花??”水影抬眼望去,顿时诧异得忘记了言语。前面,本是大片乱砂碎石,不可能有植物生长的。但现在,乱石中竟开出了一朵花,一朵透明的花。
“那是——”水影的疑惑还未出口,那片砂石地忽然动了,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拱,然后又是一朵花儿破土而出,透明的枝叶托着淡紫的蓓蕾,缓缓盛开,淡紫的花瓣鲜红的蕊,在夜风里摇曳生姿。然后是第三朵、第四朵??荒芜的乱石地在这夜里泛滥成迷醉的花海。就像蛹破茧成蝶,无数朵花儿挣出地下,狂欢地绽放让人目眩的美丽,它们是透明的,尽管姹紫嫣红,但色彩也是透明的。清冷的月色投上花瓣,就会从另一面映出,透明的花朵里流光溢彩,冶艳而清幽,带着入骨入髓的魅惑,似是多看一眼就会中毒,却又舍不得不看。
“来。”女孩儿欢叫着跳下山石,抓起水影的袖子,“我们去那边。”水影不说话,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,竟似完全没有意识,眼睛只呆呆地望着前方。
“哎,看到了吧,这里有好多种花儿呢。这是紫藤萝,这是碧月莲,这是绯绒草??”绿衫粉裙的小水影眯起眼睛,笑得得意而狡黠,手指在花间敲击,叮叮当当的清脆似珍珠落入玉盘。这些花儿,竟真是琉璃质地,而非植物。可是,琉璃怎么能开成花呢?
水影也想抚摸那薄脆剔透的花瓣,却被一把拉住。“别动,娘就要出来了!”
娇糯的声音还未落,这片花海忽然向两边分开,整齐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列队,刹那间,花海中央就腾出了一片可让两人并肩而立的空地。
黯淡的上弦月已至中天,留出的空地开始微微颤动,然后是剧烈地翻涌,看过了那么多琉璃花破土的过程,水影并不惊异,一定是还有花儿要开出来。
地慢慢地裂开,缝隙越来越宽,咯咯的轻响声中,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渐渐升起,那不是琉璃蓓蕾,而是——一口水水晶棺。
女孩儿拍手欢笑,拖着呆如泥塑的水影飞奔过去,用力推开棺盖,“看啊,她就是我们的娘!你看看她,还记不记得?记不记得?”
水影怔怔看着在水水晶棺中安眠的女子,素衣白裙,安详美丽,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,嘴角一抹恬淡笑意,已凝固成永恒。水影战栗着伸手入棺,抚着她的脸。已经忘记了曾经从她怀里得到的疼爱,但她的样子不会忘记,因为,她的美丽在自己身上延续。泪落下来,一滴、两滴??大片地浸湿了她的衣衫。
“娘!”水影哭喊着跪倒,荒芜了沧海桑田的记忆,终于,又想起了这个温暖的词。
“你看,我把娘葬在一个多好的地方,有这么多美丽的花儿陪着她,她就不会寂寞了。”小水影却不悲伤,抱着膝坐在棺旁,笑吟吟地看着她。
“你,不,应该说是我,是怎么把娘葬到这里的?”水影被她的话提醒,拭着泪站起身来。琉璃花儿,水水晶棺椁,这样梦幻般的奇异葬礼,就算是帝王之尊也只能想象,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是怎么办到的?
“这些你不需要知道,”坐在水水晶棺旁的女孩扭头避开她的目光,“你只要记得娘是葬在这里的,就好了。”
水影四下张望着,除了琉璃花盛开的这里有璀璨的光芒闪动,其他地方都在夜色里连成黑魆魆的一片,在那些阴幽的暗影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。“可是,这里又是什么地方?这些琉璃花,是有人种的吗?这里??”
“你好烦呢,”童年的她嘟着嘴站起来,“人家好心带你来见娘,你不说谢我,还问东问西的,不理你了!”她说着,当真转身而去,走出花丛时一回头,眼前闪过诡异的笑,“但既然你问了,我也得告诉你呀。这里,是西岐山;这些花儿还真是有人种的,这些花儿十年一开,开花的时候,这座山的主人是要出来赏花的哦。你可要小心!”说完话,小小的身影一闪,隐没在黑夜里不见了。
“赏花?”水影低声重复着。这些美得妖异的琉璃花,原来是有主的。是什么人能将没有生命的琉璃种成活色生香的花儿?那种花的人又在哪儿呢?
那些想不通的问题还纠缠着,抬头时却发现只剩她一人了,“哎,水??”才喊出两个字,她猛地住口,虽然不怀疑那个女孩子就是曾经的自己,但在这样凄冷的夜里,喊着自己的名字,寻找自己,感觉仍是滑稽而恐怖的。“你,你在哪儿?”她无奈地换了种叫法,“快出来呀,不要丢下我一个人??”
没有人回应她,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不再出现,似乎她的使命就是带水影来到这里,现在任务完成,她就顺理成章地退场了。
水影颓然地靠着母亲的水晶棺,瑟缩地抱紧双肩。她真的走了,只剩她一个人。寂寞衍生出的绝望层层蔓延,逼着她有大哭一场的冲动。
在痛苦中沉默了很久,她忽然想起了母亲。对,她还有母亲。母亲的样子就像是疲倦后的小憩,很快就会醒来,依然会微笑着拥她入怀,轻轻地唱歌。
“娘!”她转身面向水晶棺,却在瞬间怔住了,瞪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棺里的人,这是母亲吗?只是片刻工夫,死去已久的尸体竟变得如此苍老?刚才还是满头青丝,肌肤晶莹光滑,秀美的眉目间没有一丝皱纹。而现在,她正俯身看着的,竟是一具老人的尸体,鹤发鸡皮,干瘪,萎缩,瘦骨嶙峋。
是什么让死去多年的人如此迅速地衰老?水影努力压抑着惊愕恐慌,不停地念出所有她能想到的疗伤治病的法咒术语,可是,尸体仍在继续衰败,不可逆转。
水影所有的悲伤努力都是徒然,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青春美丽的母亲迅速变成一具白骨,朽坏的骨架散开,断裂,然后,水晶棺里只剩灰暗的骨尘。
水影已哭不出声音,她抓起满把骨尘,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攥住。可是尘埃还是从指缝间滑落,风一吹,就散了,再也无处寻觅。
三、惊魑夜
“唉,何必这么伤心呢!她都死了几百年了,怎么可能不老,不腐朽化尘?”轻轻的笑语不知从何处响起,带着蔑然和讥诮,冷冷地,在夜空回荡。
“谁?”水影蓦地从伤痛中惊醒,厉声喝问。这声音不是方才离去的女孩,婉转娇媚,应该是个成年的女子。难道就是女孩临走前所说的种花人吗?
“水影姑娘,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?呵,真是贵人多忘事呢。自从‘竹心别院’一别,我可是天天都在想念你,今天你居然肯赏光驾临西岐山,我们自然会好好地尽一番地主之谊,不然,怎么对得起你!”甜美的语声悠悠然说着得体的客套话,每一字里却暗藏着冰冷的杀机。
“西岐山,这里是西岐山!”水影悚然失声,她听出了那个声音,记得那个地方,竹心别院,那是一场惊魂的梦魇。说话的女人,就是苏冰,苏夫人,是僵尸王妃,而这里,就是她的老巢。
“现在才想到吗?可惜已经晚了。”语声淡淡,像是稳操胜券。虽然不见人影,但水影想起了说话的人用丝帕掩着嘴角轻笑的模样,那是个倾国倾城的美艳女子,只可惜她的美貌是很多的死亡拼凑起来的。
那个女子是早已死去了的,竟又在这里说话,但水影对此丝毫也无讶异,这一天里,她遇到太多的怪事,连几百年前的自己都能出现,去世几百年的母亲都在她面前从青春美丽转瞬化为飞灰,那么死去的人为什么不能复生呢?
女子的语声不再响起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,奇怪而含糊的,“嗬嗬,嗬嗬??”像是病人被痰堵住了喉咙,在用力地咳喘。
这声音竟像是会传染,第一声还未停止,第二声已接上,接着是十声、百声,不一刻,远远近近,漫山遍野,皆是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和重重的黑影,接踵摩肩地拥挤着,摇摇晃晃,步履蹒跚,慢慢地向琉璃花地聚集而来,越来越近!
嗬嗬的呻吟和脚步在离花丛三尺远的地方停下,呈完满的圆形包围了花丛,琉璃花不时折射出的明亮光芒,甚至可以照到那无数只正在挥舞的惨白手臂,无数双紧盯这里的血红眼睛,无数张渴望饕餮的大嘴,那些嘴里翻出森然的雪白獠牙,乌黑的舌头吃力地卷动着,发出唯一的音节,“嗬嗬,嗬嗬??”
四面袭来的浓重邪气逼得流火在鞘中铮铮鸣响,剧烈地震颤着,几乎要自行越鞘而出。水影按住愤怒激昂的佩剑,现在还不到出剑的时候。
正思忖着,就有光照了过来,是朦胧的淡橘色的光,幽柔而温暖。这样曼妙的光晕,似乎不适合出现在这僵尸集会的荒山,但那荧光闪闪地亮着,一共四盏,迤逦向这边而来。
灯光渐近,一行奇怪的队伍悠然地走近了这个僵持圈。挑灯走在前面的,是四个美丽的少女,乌黑长发,雪白衣裙,掌着橘色纱灯,光晕正映在她们脸上,那些女孩子的眼睛大睁着,眼里竟然没有瞳仁,白茫茫的一片。她们是被僵尸吸干脑髓的活死人,只比木偶多一口气。
跟在持灯人偶身后的,是两顶精致的紫罗小轿,每顶由四个强壮的僵尸抬着,正疾步走来。
“落轿!”略前一点的轿子里传出甜美而熟悉的声音,两顶轿子应声放下。水影冷笑,道:“苏夫人,原来你无论在哪里,都喜欢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,有什么用呢?再怎么装,骨子里也是恶心的东西!”
“哟,水影姑娘怎么这样说话!知道你来了,我和大王心急火燎地赶来看你,哪里怠慢了?恼得姑娘出口伤人!”从轿里出来的绿衫女子一边去掀旁边小轿的帘幕,一边笑着回水影的话。
水影也没心思和她斗嘴,索性默然。遥看着她殷切地从轿里扶出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,隔得远,看不清面容,但强大的邪气扑面而来,压得她向后退去,那个男人,无疑就是西岐僵尸王。
水影看着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僵尸王,再看看他身旁的女人,哭笑不得,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场时间的混乱,过去的,都回来了;死去的,都复活了。而她被莫名地卷进来,生死难料,凶多吉少。
水影在这里茫然伤感,那边却已经摆好了桌椅,布上了酒菜,僵尸王携着王妃,款款落座。苏王妃持壶斟满尸王的玉杯,“大王请满饮此杯,待妾身安排出好戏与大王欣赏下酒。”
“好,好!”大笑声中,尸王已饮尽了杯中酒,期待地催促,“是什么好戏呀,爱妃快点拿出来,让本王开开眼。”
“大王就是性急,什么都等不得!”王妃拍拍手,“时间也差不多了,你们开始吧。”
随着吩咐,一直待在圈外的大群僵尸蜂拥着冲过来,喑哑地吼着,手臂在空中挥舞,满身腐败的恶臭弥散。水影强压住翻涌上来的恶心,向着外边看热闹的女人厉喝:“你要干什么?不想让它们死,就快让它们退下!”
苏夫人竟是一愣,然后靠在尸王肩上,咯咯娇笑,道:“水影姑娘,你也太不讲理了,今夜是十年一次的琉璃花开,他们是来聚餐的,你占了他们的地方不说,还这么凶,你娘从来没教过你做人要讲理吗?”
一句话触到了水影心里的痛处,她恨恨咬着嘴唇,正要拔剑,僵尸已冲进了花丛,当真折下一枝枝琉璃花儿,塞进嘴里,咔嚓大嚼。
“我种下这些花儿,就是为了他们呀,他们每隔十年吃上一次,身体才不会腐坏。”苏夫人看着放怀饱餐的群尸,目光温柔慈爱,转而瞟向水影时,语声骤然阴寒,“不过,我忘了告诉你,他们虽然是来吃花儿的,不过僵尸的胃口很好,总是见到什么就吃什么,你呆呆地站在那儿,他们不会看不见的??”
她正说着,一条灰白粗壮的手臂已挟着腥风,直向水影抓来。她脚步微错,闪身避开,而那僵尸呆滞的眼睛死盯着她,一抓不中,索性合身扑上。水影唯有拔剑,金光闪过,拦腰而斩,腥臭的血雨漫天洒下,染上了晶莹剔透的花儿。
血腥让群尸兴奋起来,嗬嗬的嘶吼声中,它们一拥而上,抢食同伴的血肉。水影眼看着它们吃着同类,惊怖难言。
两截残尸吃光后,更多的手臂伸向水影,她只能挥剑。剑光和血光交织成一张诡艳凄厉的网,密密地纠缠在她眼前。她想吐,想喊,想夺路而逃,但她不能停下,稍一松懈都可能会被吞噬。
僵尸是所有魔物中最低级的,它们不懂得任何术法,但它们不知痛,不知死,只凭着一股悍勇之气横冲直撞。也就是这股气势使它们极难对付,除非一剑毙命,否则即使是受到重创,只要有口气在,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。
这样惨烈的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,水影握剑的手开始颤抖,衣衫已被抓破好几处,僵尸的指爪是有毒的,只要被抓伤一点就在劫难逃了,她已是筋疲力尽,而僵尸的数量却有增无减。照这样下去,真的坚持不了多久了!
“大王,你看这出戏怎么样?”苏夫人举起杯浅浅啜了一口,脸颊生晕,巧笑嫣然。
“精彩,真精彩。本王跟你打赌,那丫头至多再撑一炷香的工夫,就是孩儿们的口中食了。”
“哼,大王高估她了,一炷香?恐怕一炷香后她连骨头都不剩了!”苏夫人冷笑着放下玉杯,轻轻地拍手。“啪,啪,啪”,清脆的三击掌。
听到掌声,僵尸们一怔,然后迅速改变了战术,不再是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扑上来,它们三个一组地散开,将水影层层包围,然后一拥而上??
流火猛地向空中挑起,金红剑芒似灼灼的阳光铺洒下来,僵尸们哀号着倒下,趁下一批尚不及替补的瞬间,水影腾身扑出了花丛,扑向那两个正在饮酒说笑的看客。胜负的变化来得太快,这两人似乎还没有反应,僵尸王端一杯酒仰头饮下。而在他仰头的一瞬,凌厉的剑锋破空而来,直刺他的咽喉。
水影暗自狂喜,这个巧合的瞬间是天赐予她的,这一剑,是必杀的!
然而剑锋在离目标仅仅一寸的地方停住,再也无法推进。因为,有两根苍白的手指挟住了它。
水影就这样僵住,无法进也不能退,眼睁睁看他的喉咙微动,咽下口中的酒,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。身边美艳的妇人连忙为她斟满,她的笑容依然,似乎根本不在乎水影的猝然发难。
“你的‘天罗剑’只练到五成火候,若是再进两成,我也不能如此轻易得手。”尸王悠然说着,灰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,“不过以你的修为,又是女子之身,能练成这样,也很难得了。”
水影心中的惊恐翻江倒海,她太高估了自己,却低估了对手。她咬牙用力,剑锋却纹丝不动,像是凝固在两座铁山之间。
“呵,你别白费力了,除非大王自己放手。”苏夫人挥挥手,正要冲过来的尸群止步,喏喏退下。“姑娘也累了,不如坐下来喝杯酒,叙叙旧。”
水影冷笑,“我们之间,有什么旧好叙?”她说着话,左手突然骈指点出,疾如闪电,直指尸王的眉心。
黑袍男人呵呵大笑,方才持杯的手,已擒住了水影的左腕,“这小丫头倒是不拘泥,知道手指也能当剑来用。聪明,可惜速度太慢!”
水影咬碎了牙也是无奈,任她怎么挣扎,既抽不出剑,也挣不开手。尸王笑吟吟看着她因用力而涨红的脸,“你这样的女子还真是少见呢,我喜欢,不如你就做了我的侍妾吧。”他转向苏夫人,“冰儿,你说可好,你不会吃醋吧?”
“大王说哪里话,妾身若能和水影姑娘同侍君侧,欢喜还来不及,怎么会吃醋?!”她的眼波瞟着水影,用翠色丝帕半掩着嘴,笑得花枝乱颤,风情万种。
水影狠狠地把嘴唇咬出了血,恨不得现在天上就劈下雷来,把这些僵尸魑魅全部打入十八层地狱,永世不得超生。
可是夜空晴朗,云淡风轻,天似乎没有帮她的意思。水影几乎绝望,转头躲开他灼灼的凝视,却瞥见了桌上的一把小刀。这把刀是苏夫人用来切香橙的,此刻,她正把剥出的橙瓣送进尸王口中,两人卿卿我我,浑没把她放在眼里。
她握着剑柄的手陡然松开,尸王只觉掌中一轻,短刀就挟着撕裂的风,猛砍向他握着她左腕的手,他猝不及防,只得放手,水影用力掷出短刀,刺向他的胸膛,同时回手夺剑。等尸王打落将至胸口的刀锋,水影已在丈余之外。手中剑光连闪,斩落了几个僵尸的头,脚尖猛地踢开一个挡路的家伙,身形已借着一蹬之力,飘得更远。
“呵,这女子倒是有勇有谋,资质极佳,若是有机会再修行千年,恐怕我真的不是对手!”尸王望着那个纸鸢般轻灵飘远的身影,拊掌赞叹。
“哦,原来大王是怕了。我还真是佩服她,能让您怕的女人,了不起呢!”苏冰不屑地垂下眼帘,冷冷地讥诮。
“怕?我为何怕?至少,现在的她,还不值得我怕。”
“那,您莫非是想放她走,让她有机会修行到让您怕的程度?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怜香惜玉、宅心仁厚?”
“冰儿,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刻薄?”尸王笑着抚她的脸,“她既已来了,我为何要放她走?!”
“既不怕她又不让她走,那您还不快追,要是佳人真的逃之夭夭,岂非是暴殄天物!就是您自己不在乎,妾身也要替您惋惜的。”苏夫人说着半真半假的话,推着斜倚在靠椅中的尸王。
“哈哈哈,你说得对!”尸王长身而起,抖开沉郁如夜的黑色披风,“要是让她逃了,可真是一场空欢喜。”
苏夫人看着他化作旋风追去,眼神在瞬间变得怨毒。“啪”的一声,玉杯在她指间粉碎,她抛去掌心的玉屑,恨恨地冷笑,“你就算追上了,只怕也是空欢喜!”
四、山中囚
水影向前急掠着,迎面逼来的凛冽气流让她几乎不能呼吸,但她丝毫不敢松懈,这一带还是西岐山的地域,所过之处皆是茫茫的荒凉,寸草不生的死气。好在天就要亮了,那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,太阳升起时,即使是僵尸王,也得躲入深深的地下。只要她能坚持到天亮,就??
身后有呼啸的风声疾速逼近,那强大的邪气让她如坠冰窟,回头望去,正对上一双暗红如野火的眸子。水影生生咽下嘴边的惊呼,拼命加速。
前后的距离越来越近,心底的绝望越来越重,沉沉地坠着她的身体,“已经没有力气了,放弃吧,放弃吧。”耳边有个声音用催眠的语调絮絮念着,瓦解了她最后的坚持。
“罢了,这里就是终点,前面已经没有路了??”水影这样对自己说,算是最后的解释。现在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,但她已经没有可能等到阳光了。
“滚开!”她凄厉大喊,出剑,刺向将与她并肩的尸王,他如她所愿的急退闪避,然后她回手,翻转剑刃,颈上顿觉透骨的寒意。原来,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冷。
一缕尖锐的风打在她的手腕上,流火铮然落地,水影颈上慢慢流下血来,剑锋只是划破了肌肤,还不及切断血脉。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,再看看缓步向她走来的黑衣人,怔怔的,不闪不退,不出声,也不流泪。
“你真是有志气,宁死不降的烈性,我佩服。可你却小看了我,我好歹也是一族之王,不是强人所难的无赖。”他站在她面前,傲然地笑,“我是想要你,但不会强迫。这样吧,我给你三个选择,让你来决定自己的命运,好不好?”
水影俯身拾起佩剑,拭去上面点点血迹,剑是她的剑,血是她的血!酸楚翻涌上来,趁着收剑入鞘,她低下头,悄悄地滴下泪来,黯然道:“你说吧!”
“第一,也是最好的选择,就是做我的??”
“住口!”水影眼里的泪光凝成了冰,怒喝,“你休想,我宁可死??”
“休想,那我就不想。”尸王悻悻然皱了皱眉,“第二,就是让我吸干你的脑髓!你方才也见了那四个提灯的人偶,其实她们也很幸福,没有思想,也就没有痛苦。”
水影眼前蓦地闪过那几个女子一片空茫的眼睛,她打了个冷战,“不是有三个选择吗,快说第三个。”
尸王干咳一声,“和第三个相比,这两个选择都是天堂,你就从中挑一个决定吧。”
“刚才你说给我三个选择,片刻工夫就扣除一个。什么一族之王,不过是言而无信的小人。”水影冷笑着闭起眼睛,“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对手,你想怎样就怎样吧,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,让我恶心!”
“你!”尸王暴怒,脸色忽青忽白,眸子是滴血的鲜红,他猝然出手,狠狠扣住水影的双肩。水影听到自己的骨骼在他手下格格作响,剧痛刹那间流遍全身,但她沉默,也没有一点挣扎,惨白的脸上冷汗淋漓,却木然地没有表情。
尸王无奈地松开手,狠狠地瞪她:“第三,就是入西岐山腹,祭石蟒之魂!你愿意吗?”
水影根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,但这个条件听似和他没什么关系,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。她点头:“我愿意!”
他也点头:“真是个傻女人,你根本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。要不要我告诉你?或许你还有机会重新选择。”
水影也怕决心会动摇,连忙断喝:“我根本不想知道,不管面对什么,也比面对你好得多!”
“呵,说得好!”尸王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悲哀,“那就跟我走吧。用你做祭品,石蟒一定会满意的??”
“怎么样?水影姑娘可想通了?”见他们回来,苏夫人连忙起身迎上,含笑相问,两人却是一样的沉默。尸王自顾自来到桌前,拿起酒壶,仰首一气喝得干净,才回头冷笑:“今年献给西岐山的祭品,有了!”
“大王,您的意思是??”苏冰隐去眼里的欢喜,惊慌满面地扯住他的衣袖,“这,这,可不能啊??”
水影冷眼看她入戏的表演,也懒得揭穿,只希望快点离开,不再见她的虚伪面孔。相比之下,尸王的真性情倒很可爱。“喂,这个祭品怎么当法,你倒是说话呀!”她冲着黑袍男人的背影喊着。
“呵,迫不及待吗?”他把酒壶重重摔在桌上,扬手一指,“就是现在,西岐山已经醒了!”
“山醒了?”水影重复着他的话,目光顺着他的手向上看去??
傍晚时分她来到这里,直到方才她从尸王手下脱身逃走,不远处的西岐山都是无可攀登的险峻耸立。可现在看去,那山体竟变了形状,一圈圈地盘绕叠加着,似柔软无骨的蛇身,而山顶已变成了一颗巨大可怖的蛇头,血口大张,獠牙如刀,正垂首向下俯视,一双硕大无朋的眼里射出绿荧荧的光芒,照亮了山下丈余的范围。
“那??那是什么?”水影吓得惨然色变,不住后退。一双纤纤玉手在身后扶住了她,苏夫人娇媚的声音响在耳边:“姑娘受惊了。也难怪,你肯定想不到,西岐山居然是条活着的巨蟒。”
“开天辟地之始,黄帝一族强盛,为使族人福泽绵长,永享太平,黄帝历经三十载,生死之战百余场,终于斩尽了世间所有巨怪恶兽。却不知何故,唯独未杀这条巨蟒,将它石化成山,镇在此处。但每隔十年的某个晦月之夜,就是琉璃花儿盛开的夜里,巨蟒就会苏醒,直至天亮。然后再次沉沉睡去,睡过又一个十年。”尸王仰视着那庞然巨怪,声音缥缈如风,“三千年前,我们僵尸族被众神逐来此地,恰遇石蟒复苏,那时的王者西岐就与它定下了契约:僵尸族会在每一次它苏醒时供奉祭品,以换取它强大的地气护佑全族。石蟒应允,从此这山就叫作西岐山,成了僵尸族的福地,而我们也如约地供奉它,三千年来从未间断。”
他说着,转身面向水影:“今夜,你就是它的祭品,这是你自己选择的,怪不得我!”
“我??”水影看着昂首吐舌的石蟒,那暗红色的蛇信粗如绳索,足足伸出了几丈远。天不怕地不怕的她,此时却感到灭顶的恐慌,她嗫嚅着,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缩。
“哦,你若是后悔害怕,我们也不强迫你,反正祭品早就准备好了,整整一村子的人呢,孩子、大人、老人,足有百十余口,够山神大吃一顿了。”苏夫人绞着手里的丝帕,斜瞥着水影,“我们虽是见不得光的魔障,却也懂得些佛法。佛理最高境界就是一个‘善’字,佛祖舍身喂虎,割肉饲鹰,皆是至善之举。我还以为水影姑娘也有一副舍己度人的慈悲心肠。呵,原来是我看走了眼!”
明知她是激将,水影还是不能置若罔闻,“若是我去做祭品,你们就放掉那些村民吗?”
“那当然。你是仙家啊,一人足以抵上那满村之数。”苏夫人眯起眼,笑得冶艳魅惑,“大王,您说是吗?”
尸王低低地哼了一声:“你要是决定了,那就开始吧。”声音未了,那黑沉沉的背影已朝着苏醒的蛇山大步而去。水影咬着牙跟在他身后,苏夫人走在最后,脸上的笑容凝固,目光似两把犀利的剑,狠狠地盯住前面的女子。
踏上西岐山,石蟒蜷曲的身体像层层盘上的阶梯,水影紧攥着满把的冷汗,脚下是坚硬的山石,但每一步下去,都能感觉到奇异的震动。她正忐忑,身后的苏夫人忽地低语:“水影,你知道吗?你的每一步,都踩在石蟒的鳞片上,轻一点,别踩痛了它。你感觉到它的呼吸了吗?它的呼吸很不稳定,好像是在生气,也许是肚子饿了!”
强压的恐惧被她幽缥阴森的语声勾起,心跳越来越狂烈,几乎就要从口中跳出,水影真的很想回身给她一耳光,然后夺路而逃,逃出这魇境似的魔障之地。
“冰儿,你少说几句不行吗?”尸王也不回头,抛回来一句话,冷冷地隐着怒意。苏夫人干笑了两声,真的停止了恐吓的言语。三人继续默然缀行,各怀心事。
越往上走,离蛇头越近,那庞然巨怪的面目也越发狰狞,它转过脑袋向着从它身上走来的三人,咝咝地微吐着信子,森然的巨眼看过来,将三人映成诡异的暗绿色。
他们已到了蛇颈处,再往前几步,就迈进了蛇口。尸王停住了脚步,水影和苏夫人依次排在他身后。刚站定,他忽然回身,一把扯住水影,拉到前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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