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惊魑魇(2 / 2)
“你干什么??”水影刚喊出口,他已松开了她。他的脸色肃穆而凝重,后退两步,屈身单膝跪地,双手交叉抚在胸前,低首垂目,恭敬地说道:“尊贵的蟒神,僵尸族最伟大的护佑者,我为您长眠的苏醒带来了庆贺的祭品,请您睁开神眼,过目这祭品,是否让您满意!”
石蟒的额头突然向两边裂开,露出一道很长的缝隙,似乎要将头颅分成两半,裂缝不断地加长加深,然后慢慢地张开,里面伸出一只漆黑的眼珠。蛇的独眼看着她,好一会儿,视线从她脸上移下去,牢牢地盯在她的胸口。水影忽然感觉疼痛,那样犀利的痛,就像是被一支箭射穿了心脏。
她立足不稳地摇晃着,昏昏沉沉,甚至不确定自己是生是死,身体似正在被掏空,麻木地失去了知觉和重量,轻飘飘的,没有着落。
石蟒总算在她崩溃之前收回了那只魔眼,它转向尸王,轻轻点了点头。脱离了它的视线,心上的疼痛消失了,空荡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踏实的感觉。水影深深呼出一口气,动动手指,确定自己还活着,却听见身边尸王的低语:“水影,蟒神很满意你,你可以进去了。”
水影看着石蟒张开的巨口,事已至此,她反而没有了恐惧,平静地向着蛇口迈出一步。
“且慢。”苏夫人忽然叫着从后面上来,“水影姑娘,我有句话要告诉你,也算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罢。”她抱住水影,几乎把她揽在怀里,樱唇紧贴在她耳边,轻轻地吐出几个字。
“你??”水影用力推开她,满面诧异。“你别不信,我可不是诓你的,”她为水影理好凌乱的鬓发,似是难舍难分的亲昵,眼里露出的笑却怨毒而嚣张,“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了,现在就拔剑呀,你不是很厉害的吗?连大王都喜欢你,为什么不在他面前表演一下,也好让他永远都记得你啊!”她泛着荧绿的脸贴近,柔声细语地挑衅着。
“我没有让他喜欢我,我也不稀罕他喜欢我,我更没心思演戏给你看!”水影又一次推开这个心计莫测的女人,自顾自走向石蟒的口中。苏夫人没有再追上来,她站在原地,狠狠盯着她的背影,惨白的嘴唇无声翕动,似在念着恶咒。
水影站在蛇的下颚,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那颀长的毒牙,那四根闪着寒光的牙,锋锐尖利,每根都比她的剑长出四五倍。她忽然感觉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渺小,面对这庞然巨怪,她根本没有勇气拔剑,她引以为傲的流火剑,在它看来,不过是根毫无用处的针。
水影叹口气,转过身来,“我还有件事要问明白。那个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女孩子,是不是你们安排的?她说她是童年的我,还给我看母亲的遗体,那些都是你们施的障眼法吧?”
“呵,谢谢你把我们想得这么厉害,可惜我们没这本事。”苏夫人遥望着正向东方天际沉落的黯淡月光,幽然道,“她就是你童年的时候,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,你母亲的尸体,从年轻美丽到白骨成灰,都是真实的,因为时光倒转了。其实我们反而要感谢你,只有时光倒转,我们这些已死去的亡魂才能拥有再次的生命。而让这时光逆流的人,就是你自己。”
水影茫然,她听不懂这些话,但她明白了一点,她真的是被自己出卖了。这个结论太过滑稽,她牵起僵硬的嘴角,证明自己无所谓,然后回头就走,身后锋利的长牙咔嚓一声落下。
五、穷途境
脚下滑软的蛇信开始变得坚硬,水影想起尸王的话,西岐山每隔十年,才能恢复蛇身,苏醒一夜,现在,天一定已经亮了,它又变成了险峻耸立的山峰,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和祭品,而那时,她早已腐朽成了一具森白的骨架。
她踩着已经完全石化了的舌头继续前进,揣测着身处的位置,这一段应该是它的咽喉和食管,走下去,就是它的腹中了。
石蟒的身体里,竟然不是死寂的漆黑,也没有难闻的恶臭。这里散发着干燥而温暖的味道,四面闪着奇异的红光,幽暗明灭,足以让她看清这嶙峋崎岖的狭长甬路。
水影一路走来,也没有发现红光的来源,这光不像灯火,也不是尸骨中的磷光,因为这里没有尸骨,整具的尸骸和零碎骨片都没有。水影不禁奇怪,每十年,僵尸族就会给它供奉大批的活人做祭品,那些可怜的人,应该也和她一样,是从蛇口走进来的,然后在饥渴、恐惧和窒息中慢慢死去。所以,这里应该是遍布死尸和白骨的才对。可是没有,难道在这山腹中,还有一张巨口,将那些祭品囫囵吞下。
暗暗的红光投在两旁的石壁上,不停地明灭交错,铺出一片片凌乱斑驳的黑影,空气里满满充溢着沉重的压迫感,这是邪魅的味道,无处不在的强大。
狭长甬道已到了尽头,前面的路渐宽,也平坦起来。水影猜测着可能是接近了蛇的腹部,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,终点应该会在地下,在那里,也许会找到出路。
抱着一线渺渺的希望,水影加快了脚步,却又猝然停下,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发现,这里太静了,静得没有一点声音,甚至连本该有的声音也没有,自己的呼吸、心跳和脚步,都是寂静的,死一般的寂静。
怎么会这样,为什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?水影战栗着,用尽全力地大喊起来,她感觉自己已发出了最大的声音,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。
难道自己在进来时就已经死了吗?还是她的听觉消失了?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剧烈,心跳疯狂,可听到的,却只有寂静。她想起在上古的传说中,有一种叫作貘的神兽,专吃世间人们的噩梦;难道,在这里潜藏着一个怪物,吞噬了她的声音?
“嗯,害怕了吗?”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,并不大,但在这死寂中猛地听见,却像是惊雷过耳,“我还以为有了个对手,可以好好玩一场的。原来也没什么用!”
“谁?你是谁?你在哪儿?”水影惊声嘶喊着,出口的话依然无声地消融在空气里,但却很快地得到回应,似乎那个声音能听到她的心声。“你都到了这里,还不知我是谁吗?”
“你,是??西岐石蟒的魂魄!”
“呵,不错,虽然胆子小一点,但还聪明!”嘶哑含糊的声音在怪笑,“十年一醒的,只是我的身体,而我的灵魂时时刻刻都清醒着,都盼着有一天能重获自由,今天,终于等到了!”
“今天,为什么是今天?尸王没有说过你很快就能得到自由啊?”水影向前走了几步,四下张望着,“你在哪儿,为什么不出来?你是怕我吗?”
“哈哈哈??”歇斯底里的狂笑摇撼着石壁,激荡起巨大的回响,“你以为这是很好的激将法,是不是?其实你用不着说这话,我就在你的面前,只是你看不见。在这里,你只能听见我让你听见的,看见我让你看见的,明白吗?我是这里的主宰,也是你的主宰。”
“那么,你打算怎么处置我?你要是想吃我,就快点吃吧,反正我已经是你的祭品了。”
“吃你?不,吃了你真是暴殄天物!”水影感到有咻咻的鼻息一点点逼近,她向后退却,“你不吃我??那要怎样?”
“我要你的心!我之所以选择你做祭品,就是为了你的心!”那声音说话时,灼热的气息就喷在她脸上,可她还是看不见它,眼前连一粒灰尘也没有。而蟒魂的声音还在说下去,“我看过了,你的心非常纯净,没有半点杂质和污秽,而且你还是个神仙,真是天开了眼,把你赐给了我。用你这颗纯洁的仙家之心为引,就能解开黄帝老儿下在我身上的封印,我就自由了!你听懂了吗?”
水影紧紧地贴在石壁上,艰难地点头。它看出了她的惊恐,倏地退开了,远远地在另一边催促着:“听懂了就快点动手罢,用你的剑,把你的心剖出来给我!”
“你说什么?”水影虽是害怕,但听了这话,也不禁勃然变色,“你要我的心,还让我自己动手剖心给你,这??不是欺人太甚吗!”
它居然也承认:“这个要求是有些过分,可是只能如此。必须是心的主人自愿,而且亲自动手,剖出自己的心奉与天地,才可解开这个封印。你快点动手吧,作为报答,我会赐予你永恒的生命,你们修仙之人,求的不就是长生吗?你把心给我,不用再辛苦修行,就能寿与天齐了!”
水影狠狠地冷笑:“没有心,长生有什么意思,不过是个活死人,连僵尸都不如的怪物。你想要我的心只管来拿,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,我认命,但我决不会那么下贱,自己挖心,助你这个魔障恢复自由!”
“你真的不肯吗?”蟒魂的声音僵冷阴森,“你以为我不敢杀你?”
“我没有以为,你杀了我最好,从进来的时候起,我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!”水影漠然地面向石壁,无视于它的恐吓。
蟒魂很久不再说话,水影猜不透它在打着什么主意,也不知该进该退。突然,似是有刀锋破空,犀利地向她袭来。水影根本来不及想,躲闪是下意识的行为。她飞旋着躲开了刀锋,但掠起的风还是擦面而过,火辣辣的痛,一大片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飘飞,束发的玉带断了,散开的长发被齐齐削去一段。
“不是说不怕死吗?为什么要躲?”蟒魂冷笑着问。
水影被狠狠地刺中了,她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。似是此时才看清自己,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理想中的那么坚强;原来自己也怯懦、也怕死??
“你也不必羞愧。死是没有谁不怕的,不论六道五行,只要有生命的,就会怕死。就像我,若不是因为怕死,也就不会受这几万载禁锢之苦。刚才那一下,只不过是想揭穿你的大话而已。我若真的想杀你,根本不会给你躲闪的机会!现在你已看透了自己,我再问你一遍,你可愿意把心给我,以换取长生呢?”
“不!”水影昂起头,拒绝得干脆决然,“你说得对,怕死是人之常情,可我不会为了怕死而向你屈服,那种长生我也不稀罕。还是那句话,想要我的心自己来取,我绝不会‘自愿’给你的!”
又是长久的沉默,水影全力戒备着,蟒魂却没有再突然发难。终于,它又开口:“水影,你够倔强,但是你注定会输,因为你看不见我,连对手都看不见,你怎么能赢!我给你时间考虑,三天后,你若仍是这样固执,就等着后悔吧!”
它说着似已远去了,声音遥遥飘来,硬冷如铁:“水影,若是三日后你还是不肯,我会先夺走你所珍惜的一切,然后把你碾碎,连着你不肯给我的心一齐碾成齑粉!你没有反抗的机会,除非——你能看见我!”
水影颓然坐倒,心里是一片绝望的平静,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懒得想。她索性倚着墙躺下,舒展开疲倦得失去知觉的身体,半梦半醒,昏昏沉沉。
有人过来了,她听不见脚步,但感觉得到,睁开沉重的眼,绿衣粉裙的女孩子正对她甜甜地笑。她一把扣住小女孩的腕脉,厉喝道: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
“啊!”她感到了那无声的惊呼,三分真痛,七分撒娇,“你捏断了我的手,你又欺负我,快放开呀!”
又是这一套。水影皱眉,手不但没松,反而又用了几分力。那个稚气的声音却不叫了,可怜兮兮地哀求:“有话好说嘛,我知道你要问什么,你放手,我都告诉你,好不好?”
水影叹了口气,放开她,终是不忍心对她太狠。“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,快说!”
“唉,这还用问,”女孩儿也坐下来,嘟着嘴使劲揉着手腕,“我就是你呀,你进来了,我自然也就进来了,这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
这个解释古怪而合理,水影默然片刻,又问:“那你方才怎么不出现,现在鬼鬼祟祟冒出来,想干什么?”
“谁鬼鬼祟祟的了!”她大声抗议,“方才你不是在和那怪物谈判吗?我当然得乖乖地躲在一边了。”
“呵,你倒是什么都知道,”水影冷笑着转过头去,“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西岐山?然后又抛下我不辞而别?你到底想要干什么?”
“我只想要你快乐呀。”女孩子不动声色地微笑着,迎上她的目光。水影愣住了,她们的眼睛,是一样的清澈。“我带你到这里来,是来见娘的。我知道你很累,你再也没有力量往前走了,你想要留下来,守着娘,守着那些琉璃花,是不是?所以,我让你留下来了。”
“你??”水影百感交集,一时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。是的,她太累了,不想再走了,她想要留在那美丽的花海中,留在母亲的水晶棺旁,永远都不离开。这些,她都看出来了,可是,她把自己留在了什么地方?这里是魔障纵横、魑魅猖獗的死地,难道她不知道吗?
“留在哪儿都一样,殊途同归。”小小的水影拍着地,示意她坐下,“前面也不会有什么好地方的,你的命运注定如此,又何必坚持呢?不如,你就把心给它吧,你没有了心,可是还有我啊,我会永远陪着你的,好不好,好不好吗?”她拉着她的手,摇散了水影最后的一丝勇气。她的腿一软,跌坐在地,似乎再也站不起来。
“可是,我为什么看不见它呢?”水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,却没有人回答。
水影睡着了,恍恍惚惚的梦里,她听到了歌声,是童年的自己在唱歌,还是那熟悉的旋律:“四季在天地的怀里轮转着,娃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??”她一遍又一遍地唱,唱得时光如水,倒转回溯。模糊梦境里,看到母亲美丽的脸,看到她转身离开,水影含糊呢喃:“我把心给它,你不要走??”
“水影,你想好了吗?”第三天,蟒魂的声音再次响起,平静里也隐藏着焦灼。要是水影执意坚持,它就算杀了她,也得不到她的心。这禁锢的日子就仍得继续下去。
它以为这顽强的女子会执拗到底,水影的回答却在意料之外:“我把心给你!”
蟒魂不禁狂喜,但也有些轻蔑,到底是胆怯的,还谈什么骄傲和坚持呢。它叹口气,淡淡道:“你把心给我,我赐你长生,绝不食言。”
水影拔剑,流火一寸一寸地离鞘,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动剑,剖出了自己的心,成了活死人之后,她就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再用这把剑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手腕用力,剑彻底地脱鞘而出,流光闪过,华丽磅礴,似金红的瀑布,灼灼地洒开。蟒魂情不自禁地脱口赞叹:“好剑!”水影凄然地笑:“这样的好剑,不配我用!”她习惯地一挽剑花,然后顺势掉转剑柄,锋芒正对着自己的胸膛,慢慢地刺下去??
剑锋抵在了胸口,有微微的痛,只要再一用力,就刺进去了,给出她的心,以后再也不用跋涉,再也没有烦恼。
剑刺进了胸前的白衣,然后停住了。水影低头,正看见淡紫色的朦胧光晕,安静地护在她心脏的位置,抵挡了剑锋的深入。那是,紫烟寒。
水影深吸一口气,昏沉凌乱的思绪忽然平定,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不该忘记的,比如紫烟寒,比如流火,比如坤灵??为什么,在她做出这荒唐决定之前,竟没有想到坤灵,竟没有想到她还要还他紫烟寒。蓦地,前面的虚空里浮起一双眼睛,幽幽的眼神望着她,凝固着失望和悲伤。
“坤灵??”她喊出的名字在这幽深的山腹中回荡,一声声激起回响,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!模糊的意志也在瞬间清醒,她的手腕轻轻一转,陡然改变了剑的去向,一式“星河千转”,剑刃轻颤,化作千锋,点点剑光纵横交错,织成一张罩天的罗帐。她仍然看不见蟒魂,但听出了它声音的方位。
“水影??你竟敢!”蟒魂的怒喝中竟夹着低哑的呻吟。“得手了?”水影狂喜,转身变招,步步进逼,可是她的剑法毕竟还不曾炉火纯青,尤其面对看不见的对手。
她的第二剑落了空,蟒魂已不知退到了哪里,没有声音,也就了没有进攻的方向。她一惊,旋即恢复平静,垂剑指地,默然凝神,剑气形成无形的屏蔽围护在身边,只要她不动,就不会有破绽。
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,仍然听不到蟒魂的声音,它是逃走了,还是死了?还是仍在这里,等着她先认输?水影揣测着各种可能,哪一种都不能确定。
“呵呵呵,水影,你在等什么?”这突然响起的笑问惊得她魂飞魄散,因为这声音就在她的耳边!她还不及有任何动作,握剑的手忽然空了!
她急退,身形像入水的鱼轻盈滑出,向后掠出几丈后才敢停下,一抬头,她的眼神蓦地钉在了空中。
剑悬浮在半空,像是被隐形的线系着,锋刃上镀着一层慑人的死黑,通身笼着幽暗的红,像结着陈旧的血痂。这把妖异诡谲的剑,真的是流火吗?
“我说过的,在这里,你的视力和听觉只能在我允许的条件下发挥作用,你怎么忘了?还想用听声辨位来暗算我。哼,你的剑还算快,可我若是什么都不让你听到,你又有什么办法呢?水影,现在你连剑都没有了,你还有什么办法呢?”
“我??”水影一咬牙,昂然道,“你杀了我吧,但是,你休想得到我的心!”
“哦,是这样啊,那我就不客气了!”蟒魂低沉地笑,停了一瞬,声音突然凌厉,暴喝道,“去!”
悬停在半空的长剑猛地震颤,然后凛冽地撕裂空气,尖啸着,直劈下来。她怔怔看着,却不相信眼睛,那是流火吗?它,是要杀她吗?
死亡已迫在眉睫,她无路可退,在剑锋落下的瞬间,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臂,挡了上去??
血光溅起,很多很多的血,湮红了她的视线,透过蒙蒙的血光,她看见了自己的手臂。在刹那之前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,现在却孤零零地落在地上,手指微微蜷曲着,像只折翅垂死的鸟儿。
血仍在流着,和着剧痛一起涌出,水影摇晃着挪到墙边,支持着身体不倒下去。“水影,让自己的剑斩断手臂是什么感觉?嗯,你连手都没了,这把剑对你来说也没有用处了,不如??”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后,是蟒魂得意的狂笑。水影模糊的眼里看到一折为二的流火,断裂处还闪着粼粼的光。她张开嘴,却喊不出心中汹涌的痛,她只能伸出手,仅有的一只手,拼命想要握住她的剑,可是那么遥远,那么令人绝望。
“呵,你想要这两截废剑吗?想要你就说呀,反正我也不稀罕!”蟒魂讥诮着将残剑狠狠掷下,剑锋扎进了石板,斜插在地上,摇晃震颤。
水影再也没有迈步的力量,她扑倒在地,挣扎着爬向她的剑。紫烟寒从怀里掉出,滴溜溜打了个转,滚出了很远。
“咦,还有这颗很漂亮的珍珠啊,你也很喜欢,是吗?”
水影只觉体内所剩的血瞬间凝成了冰,有疾劲的风掠过她的头顶,卷向紫烟寒。美丽的灵珠就在她的眼前分崩离析,碎成了闪亮的尘埃,一颗一颗,在她眼里溶化成凄绝的泪,潸然落下,和她的血流在一起??
六、断心魔
“水影,你的手断了,剑折了,就连这颗珍珠也碎了,现在你还有什么?你这个愚蠢固执的女人,真像世人说的,‘不见棺材不落泪’,这里就是你的棺材,既然你坚决不肯把心给我,那就带着你的心一起去死吧!”
似是感到了水影渴盼的心思,它得意地笑,“现在你想死是吧?但你这副可怜相,根本不值得我动手,你就在这里慢慢地死吧!”它阴森而兴奋的声音紧紧压在她耳边,一字字道:“水影,好好地享受死亡吧,这可是一生一次的盛宴!”
它狂笑着远去了,一双穿着绿色绣鞋的小脚走出来,站在水影面前。
水影仰起头,茫然看着她冷漠的脸,向她伸出手去,她却闪身避开了。“怎么,现在才想起我来?刚才不是很勇敢无畏吗?我们都已经说好了的,你为什么要变,为什么宁愿死,也要背叛我!”她忽然哭了,跺着脚,哭喊着质问水影,就像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,肆意地发泄悲伤。
“我,不能背叛我的心??”水影避开她的泪水,望着高高的穹顶,灰色岩石,是没有希望的冰冷。
“哦,是吗?那么,你不能背叛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,是不是?”
水影不说话,也是无话可说。女孩也不再追问这没有答案的问题,她直起腰,转身而去,在远处的一个转弯,她脚步微顿,抛出的话简单而狠决,像最后的宣判词:“你可以死了!”然后,她的身影隐没不见。
“我可以死了,是的,终于可以死了!”水影释然地笑。她仰面躺下,躺在自己的血泪里,躺在这巨大的棺材里,安然地闭上眼睛,等待着一场长眠。
“水影,水影,你醒醒,快点醒来呀!”
“是谁这样急促的呼唤?不是已经死了吗?怎么还能醒来?”水影想着,用力撑开艰涩沉重的眼帘,眼前又有了光,还有在暗红的光线下,映在她眼里的熟悉面容。
“坤??”她只叫出一个字,然后茫然地看着身处的地方。这里仍是西岐山腹,是被蟒魂主宰的魔境,看来不是自己死后魂归昆山,才见到了他。那么,这眼前的人??她忽然明白了,冷笑着推开他,“你不需要玩这样的把戏,想要我的心,动手就是了,何必这么辛苦呢?”
“水影,你醒醒,你看着我,我是坤灵啊!”他托起她染血的脸庞,将她的目光定向他,“你看着我,还记得吗?我是坤灵!”
“你??”水影转不开视线,眼里只能有他的样子。这张脸可以被伪装,但那样心意相通的熟悉,还有他眼底深深的痛惜和怜爱,怎么能装得像呢!“坤灵,你真的是坤灵!”她战栗着,用力转过头去。怎么可以,让他看见她这样的狼狈!
“你,怎么会来这里?是感到紫烟寒碎了吗?”水影忽然心慌意乱,窘迫得无地自容。紫烟寒碎了,她拿什么还他!
“水影,我来带你走!”他扳过她的肩,认真看着她惨白的脸,“你醒醒,我带你走!”
“不可能了!坤灵,我没有手了,没有剑了,我什么都没有了,还有路可走吗?”她推开他的手,紧咬着嘴唇,却压不住喑哑的啜泣。
坤灵竟没有劝慰她,他轻轻地叹息,语声是异常的冷静:“水影,你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来的?”
“是啊。你,是怎么来的?”水影疑惑地问。在她最伤痛的时候看到坤灵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,却忘记了天规的森严,剑仙的职责是镇守昆山,若没有特许,不能有片刻擅离。就算坤灵感到了紫烟寒的碎裂,不顾一切地赶来,又怎能进入这石蟒的腹中?
坤灵无言,只是在她面前摊开右手,在他掌心里,印着一朵小小的冰凌花,晶莹玉润的美丽,却让水影大惊失色。“离魂?你竟然用了离魂术!”
她的修为比坤灵浅许多,还没有使用离魂术的能力,但她对这种高深术法的了解亦是十分清楚。所谓离魂术,其实就是一次短暂的死亡过程,施术法将自己的灵魂从体内抽离,使肉身处于假死状态,而脱离了身体羁绊的魂魄就能获得极大的自由,九天十地,没有不能到达的禁地。但是只有三天时间,过了三天,如果灵魂不能回归,施术者的身体就会真的死去,灵魂也将灰飞烟灭,化为尘埃。
水影一把抓住坤灵的衣襟,声音战栗得支离破碎,“你用了离魂术,是第几天??”
“还有四个时辰天就亮了,到天亮就是整整三天。”坤灵平静地说着,一根根掰开她痉挛的手指,“水影,我冒了这样的险,不是为了紫烟寒,而是为了你。你醒醒,我带你出去!”
“你为什么总说让我醒醒,我醒着呢,我清醒得很!”水影忽然变得歇斯底里,“我出不去了,我会死在这里,这就是我的命!谁也改变不了,谁也救不了我。你走吧,快点走!”
坤灵不说话,他看着她,似乎想说什么,又没有出口。
水影像是喊累了,怔了一会儿,她忽然扑上来,拨他腰间的紫萝剑。“在你走之前,杀了我。你若真是来救我的,就杀了我,不要让我在这里等死,我不要等,我害怕等!”她的身体虚弱不堪,而且只有一只手,但是崩溃的疯狂却使她有了惊人的力量,拼命的挣扎让坤灵都难以控制。
“水影,你放手!”坤灵大吼,用力推开她,将拔出一半的紫萝剑推回鞘中,霍然起身,烦乱而快速地在她身边踱步,像是囚在笼中的困兽。
水影倒在地上,眼里血色的疯狂逐渐退去,她无力地蜷缩着,喃喃道:“坤灵,我不再闹了,你快走吧,快走!”
“走?”坤灵笑得悲凉,“不可能的,你若不走,我也走不了;你若死在这里,我也一样!”他顿了一下,“水影,你知道我为何总是说让你醒醒吗?因为,你是在做梦!”他的眼里有恐惧一闪而过,然后是坚定的决然,“你的手没有断,剑没有折,紫烟寒也没有碎;这里不是西岐山,也没有什么石蟒巨怪,现在你所身受的一切,都只是你的梦魇!”
“不,这不是。”水影坚决否定,“梦魇怎么可能这样真实?魇境里是没有知觉的,可是我很痛,真的很痛!
“就是因为这个魇境太真实,所以你醒不来,看不破,但是再真实的梦也只是幻境,只要你醒来,一切都能回到正常。水影,不要怕,这只是个噩梦而已。”他理着她凌乱染血的长发,微笑,“你能醒来的是不是?别跟我说你不能,我认识的水影,是从不认输的!”
“我能醒来的,我能!”水影又有了站起的力量,犹豫着,终于用左手接过坤灵递过的断剑。
“坤灵,我们从哪里走才能出去呢?那个蟒魂实在是太厉害了,”水影看着自己的断臂,黯然道,“不过也是因为我看不见它的缘故,才会败得这么惨。”
坤灵点头,“是的,只要我们看得见它,它应该不难对付!”
“我们?难道,连你也??”
坤灵截住她的惊诧,淡淡笑道:“这有什么奇怪的,我是在你的梦里,你看不见,我怎么能看见!”
“那,那我要怎么样,才能看见它?”那个可怕的隐形对手说不定就在他们的身边,只要它不出声,就完全地立于不败之地;而他们,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。
“杀了她!”坤灵忽然冷笑,他抬手指向前面的转弯,“杀了她,你就能看见了!”
水影顺着他的手看去,看到一角翠绿的裙裾,女孩从角落里慢慢走出,站在水影面前,眼神尖锐挑衅。
“你让我杀她?坤灵,你不知道,她是??”
“我不但知道她是你的童年,我还知道,她是你的心魔!”坤灵的决然不容置疑,“你走了太远的路,经了太多的险,你太累了。太深的疲倦会让人恸懦和软弱,你也不能幸免,水影,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会渴望回到童年的时候?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,能让你躲起来?”
“是的,我??”水影埋下头,无地自容地羞愧。坤灵说中了她心底的隐秘,软弱是她所痛恨的,却是真的不能幸免。
“就是你的渴望放出了心魔!水影,难道你没有发觉,只要有她在,你就没有力气,你就犹疑怯懦。是她蒙住了你的眼睛,让你看不见真相。水影,杀了她,只有杀了她你才能坚强,我们才能冲出去!”
水影只觉发自心底的虚弱,肩上的伤口又流出血来,她摇摇欲倒,握剑的手也在颤抖。女孩子看着她,轻声地唱歌,熟悉的歌声缠绵如夜风,唱醒了水晶棺里美丽的容颜。
“别唱了!不要再唱了!”水影大喊,歌声却不断。她求助地看向身边的人,“坤灵,我不能,还是你替我??”
“我替不了你,我也杀不了她,因为她是你的心魔,除了你,没有人杀得了她!”坤灵淡淡道,“水影,现在我陷在你的梦里,如果你出不去,我也就无法出去。很快天就要亮了,三日后魂不附体,你知道会怎么样的!”
水影战栗着闭起眼睛,歌声还在继续,她忽然像古时的斗士一样大叫,叫声压住了歌声,她的手挥出,清晰地听到了剑锋刺进身体的声音。睁开眼,女孩正在慢慢地倒下去,胸口汩汩地流着血,笑道:“你终于还是不要我了,抛掉了记忆,就可以更坚强吗??”
水影剧烈喘息着,却没有之前那样虚弱,相反,力量正渐渐地恢复,心里也不再恐慌迷惘。她抬起头,赫然正对着一双暗红的眸子,她大叫:“坤灵,我看见它了!”
“我也看见了。”坤灵应道,紫萝的光华已展开,织成一幅朦胧轻艳的锦缎,每根闪亮的经纬线,都是致命的杀机。它严密地交织,缠裹着一条黑色大蟒;黑蟒暗红的眸子似地狱的野火,翻卷着粗壮的身体,张口吐舌,毒牙一次次凶狠地咬向坤灵,都被剑芒挡住,身上已被这锋芒割出无数狭长的伤口,咝咝地渗出乌黑的血。
水影怔怔地作壁上观,她的左手和断剑让她实在没有上前的勇气,反正坤灵已是稳操胜券,又何必她上去碍手碍脚。
黑蟒已是体无完肤,长牙也断了两根,却又一次凶猛地冲过来,长满鳞甲的蛇尾狠狠扫向坤灵。坤灵闪身错步,剑锋顺势迎上,削落的蛇尾掉在地上,还跳了几跳。
大蛇痛得狂吼,竟一头冲出了剑光的封锁,慌不择路地逃,去向竟是直逼水影。
坤灵回身急追,喝道:“水影,小心了!”
水影还不及防备,蛇的巨口就已在眼前。动作从来都是比思维快的,她还没看清自己做了什么,手中的断剑已经刺进了黑蟒的口中。
坤灵拭去额上惊出的冷汗,赞许地笑道:“水影,你的剑法不错呀。”
水影不说话,恨恨地踢着大蟒的尸体。这怪物虽瞪着眼睛,却再也不能嚣张跋扈了。她踢得累了,才叹了口气,道:“我现在还有什么剑法??”
话未说完,脚下的地突然剧烈的震颤,两旁的石壁也在摇晃,穹顶簌簌地掉下碎石块来,原来照着这里的暗红的光刹那间灭了,一片漆黑笼罩下来。
“水影!”
“坤灵!”
天摇地动的黑暗里,两个人努力站稳脚步,摸索着彼此的存在。
一阵混乱的摸索后,两人的手总算握在了一起。坤灵一把抱住水影,急急地问:“你没事吧?伤着没有?”
水影摇头,“这,是怎么了?莫非,是那西岐石蟒又醒过来了?”
“可能是!”坤灵沉吟着,忽然抓起她的手,“快,我们快走!”
“坤灵,我们这是去哪儿?怎么才能出去?”水影被他拉着,跌跌撞撞地疾奔,地的震动更加猛烈,碎石块纷纷打在他们身上。
“我们得去上边,从蛇口出去,这是唯一的出路。”
越往上走,越是寸步难行,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艰难跋涉着。那石蟒现在肯定是在疯狂地摇晃着它硕大的脑袋,但愿它是张着嘴的。
他们终于到达了巨蟒的口中,坤灵指着透出蒙蒙微光的方向,“看到了吗?这光,就是从它的齿缝间透出的!”
“可是,它的嘴是闭着的,我们还是出不去。”水影叹息。
坤灵没说话,他踉跄着走过去,拔出剑,砍着石蟒的牙,每一剑下去,火星四溅。
“没有用的,它的牙太坚固了,你的剑断了,它的牙也不会断的!”水影在一旁唠叨。
坤灵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你就是笨。我本来就没打算砍断它的牙,这是在敲门。”
水影的眼睛亮了:“呀,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,我也来敲门。”
两个人叮叮当当敲了一阵儿,上排的长牙忽然升起,蟒口真的张开了。微凉的风吹过来,托着两个从巨口中跃出的人安然落下。
夜色下的西岐山下已经成了一片乱石堆,石蟒拼命扭动着庞大的身躯,虽是仍被封印固定着,可是方圆几十丈内的地已经被它的挣扎弄裂了,一些地块整片地翻转过来,形成一个个幽深的大坑。
石蟒澄绿的眼里放射着疯狂的光芒,照亮了它俯视下的地域,这里本是僵尸族的福地乐土,现在那些卑微的怪物们却只顾得惨嚎逃命,其中有很多被粗长的蛇信卷起,塞进巨口中,囫囵吞下。
水影闪身躲开飞溅的石块,皱眉道:“它这次醒来,不知天亮了还会不会再沉睡!”
坤灵摇头,道:“你还看不出吗?它不是醒了,而是疯了!它的魂死了,就像人失了心志。这样的疯狂是不可抑制的,除非能杀了它。可是,这家伙实在太大,若是不能一击致命,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。”
水影蓦地想起临进蛇口前,苏夫人在耳边的私语,当时她说出这个秘密,纯粹是戏谑的恶作剧,哪里能想到,水影会真的有机会用到。
“这条蛇的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,就是它的致命点,只要刺瞎那第三只眼,石蟒就会陷入永恒的沉睡。”水影看着道道扩张的地缝,叹息道:“就算知道这点,想制服它,还是太难了。”
“也不是没有可能呀,你还记得‘天罗地网’吗?”坤灵回头笑看着她。
“天罗地网!”水影脸上一热,低垂眼帘回避他的目光,“我当然记得。可是??”
“水影!”坤灵的目光忽然凝重,“没有什么可是。只要你的心还在,剑的锋芒还在,这就足够了。我们演练过那么多次的,难道你不想有实战的机会吗?”
水影看着手中的剑,剑虽然断了,可是剑光没有散,剑的锋芒没有灭。她自信地笑着说:“那么,我们开始吧!”
月亮方至中天,月光映出两个缥缈的人影。水影的剑在半空画出明丽的弧线,化身千万,笼罩了偌大的蛇头,最终结为一点,直刺向额中的独眼。这一式“星河千转”,是无懈可击的天罗。
紫萝铺开朦胧的光幕,卷天席地,密密如织,挡住了巨蟒愤怒挣扎激起的暴雨般的石块烟尘,这一式“烟沉霜冷”是完美无瑕的地网。
巨蟒昂首吐舌,卷向袭来的水影,却已是晚了。“咔嚓”一声钝响,流火插进了那只漆黑的独眼,巨蟒的动作在刹那间凝固,它重又化作了石山,再也不会复苏。
水影欣赏着他们的杰作,喜不自禁,“坤灵,这一次,真的是我们最完美的配合,这才是真正的‘天罗地网’呢!”
坤灵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兴奋,眼里却蓦地划过一丝悲哀,他抬手抚过她的脸庞,轻声道:“水影,这个梦该醒了。噩梦之后就是美梦,你要坚强。答应我,就算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,你也要坚强!”
水影握住他将要滑下的手,忽然想要流泪,“坤灵,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,你等着我,我回去还你紫烟寒。我要听你吹箫,我们在一起练剑,我们??”
坤灵猛地回头,冷冷道: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,你去吧!”他说着,用力推开她。
这一推,水影竟像是从高空跌下,飞速地坠落,伸出手,却只能抓住风??
“啊!”水影惊呼着坐起,喘息着看向身边,她正坐在一张窄小的床上,身上还盖着薄被。她恍然地想起,这里就是她投宿的旅店。她很累,所以住进房后,水也没喝一口,就睡了。
再看身上,她的手臂好端端的,流火也是原样,紫烟寒依然美丽。原来,刚才所经的一切,真的只是梦。
可是,若没有坤灵唤醒她,她就会困死在那个梦里的!想到此,她不禁打了个寒战。原来,有时,梦是比现实更可怕的。
第一缕阳光照亮天际的时候,水影看见空中飘来莹莹的玉片,伸手接住,那正是贴在坤灵掌心的冰凌花,依然是晶莹剔透的。水影笑了,她知道,只要冰凌花的颜色没有变,就标志着施用离魂术的人,已经在时限之前魂归本体了。
天亮了,水影又走在路上,下一劫将是最后的考验,这么漫长的路,终于快到终点了。
前面的路,是向着太阳的方向,也是向着昆山的方向,当路走到尽头,她就会看到坤灵的微笑!
↑返回顶部↑